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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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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吴军队里盛传,周瑜礼贤下士,对年轻军官多有提点。从最初零散的丹阳兵一直传到后来编制整齐的东吴水军。也许是自己少年得志,对待那些有才干的年轻人也总是亲眼相待,日后东吴的各员猛将能臣也多得益于周瑜的提拔。就连当今吴侯也曾受过周瑜不少教诲。
吴侯孙权自哥哥小霸王亡故后,过了几年如坐针毡却不失清闲的日子。大权虽不至旁落,但内有张昭,外有周瑜,自己比起以前只是多读些兵书,多听点民情。虽然乱世战火缤纷,吴地也总有些世族山越不太平,不过孙权刚即位的那两年还是没什么外忧内患。
春困的孙权已经对着这卷竹简看了半个时辰有余,句句都觉得似曾相识,意思却一点没看进去。不由想到自己儿时听周瑜讲兵法,一知半解,那人却总是好脾气的一再解说,直到哥哥不耐烦,拉着周瑜出门。如今想来,那时一篇文章至多讲解到一半就没了下文。
思绪依然飘远,孙权索性推开竹简,一心一意得发呆。不明白公瑾为何有这样好的耐心。日后见到鲁肃时,孙权在一次夜话里偶然提起,鲁肃只是高深莫测得一笑,答曰:“自是有人如此对待公瑾。”
孙权自认为和周瑜很熟,他的朋友同窗什么的自己应该都认识。周瑜身边有才干的人基本上都被其引荐来了东吴,就连后来当说客的蒋干,孙权小时候也在周府有过一面之缘,唯有一人似乎是自己不曾遇上的。
曹营第一谋士郭嘉郭奉孝。
孙权自然早就听说过此人,据说天降奇才,自曹操得了他,屡战屡胜,刘备袁绍都不是对手。然而孙权只觉得日后如和曹贼有战事,此人是个大麻烦大祸害,不过转念一想我东吴有周瑜周公瑾,何尝不是人中龙凤,百战百胜,不怕不怕。
谁知当年深夜在哥哥的灵堂上竟然听到了这个名字。
彼时还是哥哥的头七,周瑜劝回了各位文臣武将和家眷,自己却执意跪在灵堂不肯回去。孙权不敢让他看见,只是跪在内室里,遭逢大变,身心疲惫正打着瞌睡,就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和低语。
“府上来人唤大人回去,说有远客至。”侯府的守卫压低声音对周瑜说,却被周瑜一抬手噤了声,又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自己连头也不回,仍是跪着。
孙权已是半醒,琢磨着何方远客半夜来访,还要从灵堂上叫人。
没过一会,那侍卫又回来,还带着一人。孙权隐隐有些怒气,何人如此不忌,三番两次扰乱灵堂,周瑜似也有同感,柳眉已然皱起,正待发作。侍卫身后的周府家丁赶忙上前一步道:“郭奉孝先生来访,正在府上侯着。”
一句话堵回了周瑜的训斥,眉头却皱得更紧。孙权乍听之下一愣,郭奉孝先生?可是曹营的那位?如何会半夜到此,还在周府上?
周瑜欲语还休,最终低声说到:“瑜守完这个时辰便回,请先生稍侯。”言罢又转头跪得笔直,目不斜视。
待两人走后,周瑜竟然低声开口说话,细不能闻,孙权只能捕捉到不连贯的句子。
“兄长。。兄长之难皆是吾之过错。如若当时听了奉孝的话,断不止兄长于此。”周瑜的声音越来越低,化成了低沉的哭泣。而后的话都是呢喃,还夹杂着鼻音,孙权也听不真切,这觉得脑子一片混沌。曹营这个郭奉孝实在来得太突然。
周瑜也不知说了多久,终于听见打更的声音,这才抹了眼泪,又向孙策的灵牌一拜,道“兄长,瑜片刻即归。”这才转身离去。直到他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孙权才从里间的地上爬起来,拍拍完全麻痹的膝盖,孙权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是不如躺在外面棺材里的人了解周瑜。
周瑜到自己府邸门前时,天空已经微微发白了,在心里暗叹一声,整理了身上的孝服,才踏进府们便有随从来报,“大人,郭奉孝先生在内院相侯。”周瑜走到天井就看到了坐在石凳上的郭嘉,一种难以言语的情绪涌上头顶,一路上琢磨着怎么面对这人,开口第一句竟然是:“夜深露重,何不进屋?”
原本背对的人猛然转头,一双玲珑剔透的眼眸登时对上周瑜略微泛红的双眼。
郭嘉比起上次见面时又清减不少,原本就高瘦的人现在越发显得单薄。不似周瑜这几年四处出征,原本好看的轮廓长得越发俊逸,在雪白的孝服下承托得越发不似真人。
“孙伯符一代英雄,吾在此遥相祭拜也算略表心意。”两人不知对视多久,还是郭嘉先打破的沉默。
周瑜身体明显一僵,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过了许久才道:“瑜带兄长拜谢过大人美意。如此一来,孟德公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在官渡大战袁本初。不过,奉孝兄从来都不担心我江东孙氏不是吗。”
郭嘉暗叹一口气,两人何事都能相谈盛欢,唯有提及孙伯符,周瑜总是不能容让。
“我从官渡赶来,可不是为了给你添堵的。”郭嘉起身拉周瑜的手,却被一把甩开,那人直接走进了里阁。
“我知道你看见我不痛快。”郭嘉也不恼,只是跟在那人身后进了屋,话还没说完就被周瑜打断。
“知道你还来?”周瑜将身上的佩剑向茶几上重重一摔,“大战将即,你不陪在孟德公身边,来我江东匪窝何事?祭奠孙策竖子吗?”
郭嘉也不解释,只是伸手去拿周瑜的佩剑,想把它摆在案台上。周瑜见他不声辩,反而更恼:“你管它作甚?”
郭嘉这才停手,一脸严肃得对周瑜说:“我是来让你撒气的。我是乌鸦嘴,我是扫把星,我咒死了你兄长。”
周瑜听到最后一句,眼眶又是一红,郭嘉心道这个孙伯符真是死穴。
“你们吴主年少,在江东地位不稳,世家望族,山越贼寇都蠢蠢欲动。你这番将兵赴丧,拥戴孙仲谋,怕是连个放声哭的地方都不曾有吧。”
周瑜刚想喝斥,郭嘉却又开了口:“不然你深夜守着灵堂做什么,又不是家眷。”
周瑜被他说得不吱声。
“你看着我,我是你仇人,是我害死了孙伯符。你可以好好骂我,这次我不堵你。你不是习武的将军吗,你可以打我,我不躲。”郭嘉说得真诚,煞有其事的模样。
周瑜顺手抄起桌上的剑狠狠掷了过去,擦着郭嘉的脸打到墙上又弹落在地上:“收起你那些鬼话。伯符还轮不到你害。”
“我抬举他你反而不要,”郭嘉的表情分外讨打,“许贡尚是小人,更不要说他手下的刺客,那道士什么更是歪门邪道。我说孙策被我害死,岂不比被如此宵小害死来的强?”
这话正触中周瑜痛处,孙策一生英雄,却被小人陷害,临终之时更是为此愤愤。如今给郭嘉三言两语戏虐讲出,周瑜只觉得气血上涌,看着郭嘉尤为讨厌,言语不足形容。只想砸碎这张脸,拿起手边的砚台砸过去,郭嘉真的不躲,给直直砸中脑门,血登时顺着头顶掩面而下。
周瑜长得再文弱也是冲锋陷阵的将军,见点血什么自然不怕。眼下看着郭嘉如此却有些不忍,到底是文士,出谋划策什么的都在营帐里,被这样伤着怕是头一回。手下虽不停,却放轻了力道。
郭嘉不以为然,嘴里还是不让:“江淮周郎人称雄辩之才,怎么劝不回好猎的兄长。大业未成身先死,孙策临终前不知有多愤懑。”周瑜越恼,郭嘉说得越起劲,房间里能动的东西基本都被周瑜招呼过来,郭嘉一边挨着一边还要叫骂,只觉得自己接连数日不眠不休策马赶来挨打什么的真是贱骨头。但看到那人扔得用力,真拿自己撒气,才略略放下心来。
郭嘉真想着,就看到有一卷竹简当头砸来,许是连日赶路真是累了,竟然给这竹简打得眼前一黑。双脚一软,跪在了地上。周瑜也没想到,方才花瓶铜镜什么的砸过去都没事,怎么给竹简打昏了。
待他冲过去拉住郭嘉时,只见那人头上又是血又是土,嘴里却还说着话:“你义兄之事不想一语中的,你恼我是应该的。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向你赔罪。”
周瑜刚想说,兄长已经走了,赔什么他也回不来。郭嘉已经艰难得坐起身子,又道:“生老病死皆乃人间寻常事,大悲大戚却总难免。公瑾年纪尚轻,面临变故又逢时局不定,为兄也不知如何劝解你,这番胡闹只望为你解些忧愁。公瑾若还是恼我,我便为你义兄赔上我这一命。郭嘉郭奉孝,为人轻佻不羁,行为不端,无上德,凭狡智立于世,为正人君子所不容,命不久矣,人间之幸事也。”
话音刚落就被扶着他的周瑜狠狠推到了墙上,头上好不容易止住的伤口又开始流血。郭嘉隔着自己的血,看到周瑜一脸气愤纠结还带着些惊恐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这连夜赶来挨打还是值了。
心情没愉快一刻,就被周瑜扑上来死死攥住了手臂,声音沙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得说:“闭上尊口,你是大祸害,会活千年的。”
郭嘉看着急红眼的周瑜,慢慢抽出手臂,扣住周瑜的肩,缓慢而坚定得把那人扣进了怀了,安抚似得轻声说:“活千年,我会活千年的。”
感受到周瑜本来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把头埋在郭嘉怀里,默默得不做声。
郭嘉嘴里还是不停得絮叨着:“我会长命百岁,长命百岁。”直到周瑜由无声啜泣发展到放声大哭,郭嘉一直紧紧扣着他,碎碎念着长命百岁。
两人也不知这样坐了多久,门外不知道打了几更钟,已经陆续听到下人打扫院落的声音。怀里的人半天没有动静,经过这些日子的劳碌,周瑜这是第一个安睡的好觉。郭嘉虽不眠不休得赶了很多天的路,此时却一点困意也没有,反而愈发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