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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情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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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瓷,你有心事?”钟少华在李青瓷身旁坐下,顺手拔了根干草咬在嘴里。
李青瓷咬了咬嘴唇,还在想着昨日那场歇斯里底的哭诉。虽然说出来了,心情依然低落。本来以为终自己一生,会紧守这个秘密直到终老,却没想到……自己昨日也太冲动了些。父母的关系,他们自己心照不宣,就像浪尖上的小舟,随时都有颠覆的危险。那么,在这么多年过去之后,自己再来提这件旧事,是不是会把事情越弄越糟?
“你别问我,我不知道……”李青瓷恍恍惚惚地说,“如果你想帮我的话,就把你的肩膀借我一下。呜,我真的忍不住了……”她趴在钟少华肩上,半晌不肯抬头。
钟少华感觉到有水浸湿了他的衣服,心中泛起疼痛与酸楚。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抚着李青瓷的头,静静地等待她平静下来。
李青瓷抛开一切专心致志地哭泣,似乎要把这么多年来深埋在心底的委屈都随着泪水排泄出去。她只是流泪,并不哭出声音来,可是在钟少华感觉上来,这样无声的哭泣更是悲哀,也更深重。她的身子颤抖着,不是强自忍耐,而是哭得累了之后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靠在钟少华肩膀的头颅也慢慢地随着精力的衰竭滑到他怀里。
钟少华叹息一声,一手搂着她,一手轻轻拍她的背。这个时候,是李青瓷最脆弱的时候,他所能做的,只是默默地陪着她。
感受到他的安抚,李青瓷心绪渐渐地缓和下来。她把脸埋在钟少华怀里,尽力保持平静地说道:“钟,我只有勇气说这一次,你不要拒绝我,也不要从此而看不起我。”
他们所坐的地方,是学校一个比较清幽的所在。平时,他们三人除了在教室,最常聚在一起的就是这个地方。只是一小块草地,却又能躺又能坐,随心所欲地流露出灵魂的姿势。
今天放学时,钟少华就感觉到李青瓷有些魂不守舍。她茫茫然地收拾着书包,文具盒都没有放进去。钟少华拿着文具盒追出去,却见到她失魂落魄地走向那一片芳草地。
这时李青瓷的声音闷闷地在怀里响起:“其实我的本名不叫李青瓷,音同字不同。姓氏代表血缘,我无法改变,但我可以改变我的名。
“我父母给我取的名是卿慈,‘卿卿我我’的‘卿’,‘心慈手软’的‘慈’。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给我取这样的名字,但是我知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痛恨这两个字。
“我不会跟谁卿卿我我,我也不要自己心慈手软,我不要自己再那么可悲。
“可是,改了名字又有什么用呢?为我起名的人没有改变,我的抗议都得不到关注,所有的抗争,在他们眼里都是毫无意义的,更有甚者,他们根本忽略不见。
“他们只会关心我的身体。他们给我好吃好住。我有什么物质需要,他们都会尽可能地满足我。我家不是大富之家,我父母只是工薪阶层,他们在物质上,真的是给了我他们所能给的了。我曾经刁难地要一台电脑,那个时候这种电子产品还未普及,可是他们真的给我买了一台。现在每次看到那台电脑,我都会觉得愧疚,可是也觉得悲哀。
“他们给我的,是一个物质的巨人,精神的侏儒。不能说他们不关心我的情感,只是这种关心,让我觉得束缚,觉得愤怒。
“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上下学,自己抽不出空,就找了秦筝陪我;我想学课业以外的技艺,他们说那些不重要,不要浪费大好时光;有同学打我电话,他们总会旁敲侧击地打听什么事;我想有自己的声音,会被他们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最终只得乖乖地妥协……
“小的时候,还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最好的关爱。他们以过来人的姿态,把我保护的滴水不漏。就算有的时候实在是被他们管束得不高兴了,我就发一通脾气,把所有的气都发光之后,又会觉得他们那么尽心地保护我,实在很让我感动。
“可是我毕竟长大了,而可悲的是他们没意识到。我开始感到疲倦,但如果没有那件事,我还是会为他们的苦心而感动。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他们把自己从我心中毁了。我没有想到,我受人尊敬的爸爸妈妈,我一向敬仰的爸爸妈妈,原来竟只是个幻影。眨眼之间,沧海桑田,灰飞烟灭。
“我恨他们。我恨父亲的薄情寡义,我恨妈妈的优柔寡断。我不明白,父亲背叛了婚姻,背叛了家庭,是绝对的错,为什么还会被原谅?为什么他们还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外婆说妈妈是为了我而忍气吞声,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怎么想?他们没有一个人问过我的感受,就那么自以为是地替我作了决定,爸妈甚至从头到尾都瞒着我,打算给我一个美好的幻象。如果当时他们真的问过我,那么他们也不必这么辛苦地忍受彼此这么多年了。哈,真是好笑,那两个自以为是的笨蛋!
“我根本不在乎他们还是不是夫妻。心已经远了,还拼命维持这个形式干什么呢?明镜碎了就是碎了,是不可能回到当初崭新的时候的。我讨厌他们现在这种样子。其实谁都没有忘记,只是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更在我面前讳莫如深。一段感情,如果需要依靠忍受才能持续,为什么不干脆了断?
“有时候看着他们真觉得可怜。在人前,他们是一对相配融洽的夫妻;在人后,却彼此怨恨,互相数落。看着这一切,我只觉得荒唐。
“我很少谈及自己的家庭。最多,也只是简单介绍一下父母的职业与年龄。每次听别人兴高采烈地讨论自己的家庭,我总是觉得难受。
“父亲本来是我信念的支柱,可是被他亲自摧毁。每次听别的女生讨论男生的花心混账,到最后她们都会说一句:‘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没有好男人,除了我爸爸。’这时候我就很难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所认识的人,我所亲近的人,别人都好好的,就我自己的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给了我那样致命的一击,让我从此不敢再相信任何人的誓言,也打碎了我儿时相信的爱情会有完满结局的童话。
“钟,我觉得我还是很幸运的,至少我在高中时代遇到了你与薛远。我一直渴望能够遇到与我相契合的人,你是我的知己,而薛远,是我能够从心里接受的好友。我感谢你们这么及时地出现在我的生命中,让我还能有这样的快乐。
“我一直不够坦白,所以始终没有对你说出深藏于心底的秘密,这样对你不公平。但是我没有勇气。每一次想到那件事,我还是会很难过,就像心又被碾过了一次。可是昨天,他们太不信任我了,他们质疑我和你和薛远的关系,即使我发誓,他们还是不信。我终于忍不住向他们大吼大叫,把这些年来隐藏的心事都喊了出来。可是,我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们……
“我不想回家。家里大概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氛围;可是不回家我还能去哪儿?我不想去姑姑婆婆家里,那群三姑六婆让我觉得面目可憎。我只能流浪,天下间竟无处是我家……”
李青瓷的声音闷闷的,低低的,也涩涩的,是哭累了又埋在怀里说话的缘故。钟少华想起那个平日里近乎淡漠的李青瓷,她那清脆干净的嗓音,偶尔飙车式的疯狂,以及恒久的沉默。原来在那个对万事漠不关心的表象下面,果真是一颗满目疮痍的心!
钟少华静静拥着她,看着天光渐渐暗淡,灯光霎时明了。该回家的人,大多数都回家了。住校的人,也不再跑到这个地方来了。在如此静谧的空间里,在如此安详的时间里,李青瓷就伏在他怀里,安静地心潮起伏。他搂着她,就像搂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地推开她。对着李青瓷惊愕的眼,他用温暖的指尖拭去她冷却的泪。拢了拢她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钟少华凑到她耳边,轻轻、缓缓、却坚定地说:“青瓷,不要再逃避了。”
温热的气息在耳边将褪未褪,不容抗拒的语音在耳边响起,李青瓷蓦地一惊,身子瘫软了下来。
不要再逃避了。
耳边,脑中,心里,都是这句话。钟少华惯有的清清冷冷的调子,却一反平时慵懒戏谑的态度,听来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李青瓷睁着茫然的眼,不自觉地重复道:“逃避?”
“对,逃避。”钟少华扶着她的肩,又一次强调道,“你在逃避。”
“你胡说,我没有!”李青瓷突然清醒过来,急切地否定,拍开钟少华的手,站了起来,戴上眼镜,背过身去。
“你有,青瓷。”钟少华也跟着站了起来,扳过她的身体,又摘掉了她的眼镜。
“不要害怕,脆弱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你既然说我是你的知己,那么,你就应该相信我。我只会因为你心中的苦而更加为你心疼。”
“钟,我……”
“你一直是爱着你的父母的,可是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你一直不知道该对他们抱有怎样的感情。人小的时候,爱恨都简单干脆,壁垒分明;而你,却过早地体会到了又爱又恨的滋味。所以你犹豫,你不知所措,你无法面对,于是你始终逃避,直到现在。
“青瓷,要相信爱的力量,尤其是血缘之爱。那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子女的每一次成长,对于父母来说,都是又甜蜜又痛苦的,他们也会不知怎么面对。你的父母也是爱着你的,只是他们并不了解,怎样爱你才是对你真正的爱。于是,有的时候,以爱为名,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种伤害。
“不要去怨恨,也不要再逃避。你的逃避,对于你们一家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如果你早早地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或许他们就不会像你所说的彼此怨恨了。
“对于你父亲,也不要太不留余地。那么多年过去了,至少要给他一次机会,他未必不会反省。人有时候总是容易犯错误的。恨是沉重的包袱,恨自己的亲人更是痛苦。
“无论你如何,父母总是会等你的,家是永远存在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去。所以,听我的好吗?回去面对一切,把心结解开。无论最终他们结果如何,至少你已经尽过为人子女的努力。不去尝试,事情就永远不会有解决的一天。”
钟少华看到李青瓷的眼清亮了起来,迷雾散开,生机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她把眼镜重新戴上,拾起扔在草地上的书包,回头柔柔地一笑,神情竟然有些妩媚:“钟,你真是我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