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轻辞

11、第十一章 醒钟

　　从考场出来，李青瓷等到的不是母亲，而是田靖君。
　　田靖君照例从李青瓷手中接过自行车，拍拍她的脸，道：“走吧。”
　　李青瓷不禁后退了一步，却让田靖君伸出的手显得尤其突兀。
　　田靖君僵在那里，低低地叫道，又像疑惑地自语：“青瓷？”
　　李青瓷咬着嘴唇，下意识地搓着衣角，声音低得可以比拟蚊子叫：“田大哥，不好意思，我自己回家就行了。”
　　田靖君俊秀的脸上流露出苦涩的笑意：“我知道兰兰上次吓到你了，这次你听我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李青瓷犹豫着，道：“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只是，一切都已经让我觉得陌生了。”
　　“所以，我请你不要再把我当成是你的大哥，请你把我当成是你的同龄人，好吗？”田靖君几乎都有一丝求恳的意味。
　　李青瓷又咬住了嘴唇。
　　“青瓷。”
　　李青瓷看到轿车中摇下车窗玻璃后露出的钟少华的脸。看着他所乘坐的乌黑铮亮的高级轿车，她忽然间觉得往日的所有都如梦幻般没有着落在实处。
　　钟少华微笑着邀请：“同学三年，你还没去过我家呢。去看看好吗？顺便在我家吃顿饭，算是庆祝我们送走高中最后一场考试。如何？”
　　“我……”李青瓷看着他诚挚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钟少华打开车门走了出来，眼睛里面是笑意。他越走越近，直到他的鞋尖碰到她的鞋尖才停下脚，却倾身向前，与她的脸交错而过，在她耳边挑衅地说道：“怎么，又要逃避了？”
　　李青瓷蓦然涨红了脸，却依然不说话。
　　钟少华依然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而李青瓷不知为什么却没有推开他，这情形在别人看来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青瓷，你说过我是你的知己。那么我有没有说过，你也是我的知己？我请自己的知己去自己家，你不会这么不给自己的知己面子吧？难道你想这一场高考之后，就把我们的知己之情一笔勾销吗？”
　　他感觉到李青瓷还有些犹疑，又以极温柔的语气说道：“你父母的那件事，你处理得很好。所以，无论遇到什么事，要尽力去解决，不要逃避，好吗？”
　　李青瓷心里涌起一股感激之情。她退后一步，面向田靖君，神色虽然有些尴尬，声音却力持平定：“田大哥，抱歉，我今天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改天我约你详谈可以吗？”
　　田靖君神色复杂地看着李青瓷，只得道：“好吧。那祝你玩得愉快！”说着，把自行车递给李青瓷，转身走了。
　　李青瓷看着他的背影，眼里现出忧伤。

　　参观了钟少华家典雅舒适的别墅，李青瓷有些吃惊。在客厅里，她捧着一杯奶茶，端坐在沙发上。
　　钟少华看着她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禁笑道：“青瓷，你知不知道你很矛盾？看你脸上写着满满的问号，就知道你对于我家布置成这样很吃惊。是不是在你印象中，有钱人家就应该富丽堂皇，冰冷冷地向样品屋一样没有一点人情味？那么你现在的样子又算是什么呢？努力维持严肃拘谨的模样来破坏这悠闲舒适的氛围？”
　　李青瓷忍不住笑了，浑身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下来。啜了一口茶，她笑道：“钟，我可是客人啊，怎么这么不给我留面子？再说，我总不见得在伯父面前还一副懒散随便的样子吧？那样就显得太没教养了，是对伯父的不尊重了。”
　　钟父对儿子宠溺地笑，又平和地打量着李青瓷道：“呃，这个……”
　　“老爸，你可以叫她青瓷，我不介意的。”
　　李青瓷没好气地瞪了眼钟少华，自我介绍道：“伯父你好，我叫李青瓷，请不要叫我李小姐。”
　　“然后按照惯例，你是不是该和我老爸握个手呢？”钟少华在一边坏坏地笑。
　　钟父嗔怪道：“臭小子，不要在一边捣乱。”接着又亲切地对李青瓷说：“那么我也和少华一样叫你青瓷吧。青瓷，不要觉得拘束，也不要理那个没大没小的臭小子……”
　　话还没说完，钟少华就叫嚣着打断道：“老爸，你这话就不对了。青瓷是我请回来的朋友，她不理我，难道理你啊？快走快走，这里没你的事。”
　　钟父露出于心有会的笑容，起身道：“那我就先避一避。小子，不要吓到人家了。记得待会儿做些点心给青瓷吃。”
　　李青瓷诧异地看着钟少华：“你竟然会自己做东西吃？”
　　钟少华满脸被侮辱的神色：“你这么看扁我？是不是你以为像我这种富家子就该游手好闲什么都不会？”
　　李青瓷看他一脸气愤的模样，心想他大概又在耍人，于是道：“算我错了，我道歉好了。不过我倒是真的没想到你会这么能干。来了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你妈妈呢？”
　　钟少华的脸色霎时沉了下去：“我妈妈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她给我的印象是从照片上来的。”
　　李青瓷坐到他身边，歉然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钟少华勉强一笑，道：“不知者不怪。没事。我去给你做些吃的。我也饿了。”
　　李青瓷看着他走出客厅，觉得他步履沉沉。她忽然感觉，或许钟少华脸色上的冷淡，也有过一段伤心的往事。
　　她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半躺在沙发上，眯着眼小憩。钟父不知什么时候又来到客厅，李青瓷连忙坐直了身子，不太自在地叫了声“伯父”。
　　钟父示意她一切随便，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我想，对少华来说，你是特别的吧？在你之前，他从来没有自己邀请过女孩子回家，我也从来没有听过他把哪个女孩常挂在嘴边。所以青瓷，如果可以，我能不能请你继续让他如此快乐？”
　　李青瓷心中一痛，道：“伯父是个好父亲。”
　　钟父笑得有些讽刺：“不，我不是个好父亲。你不知道，就是我，让少华的童年有如梦魇。”
　　“伯父……”
　　“少华的母亲难产而死，我痛失爱妻，把丧妻之痛发泄到少华头上，所以少华得到的是一个无爱的童年。幸好，他交到了薛远这个朋友，薛太太给了他母亲般的关爱，薛远让他体会到兄弟之爱，所以他表面虽然冷淡，心中却依然温暖，所以我才能在多年之后，醒悟之时，还能拥有这个儿子。我一直对他觉得愧疚，所以我想尽力让他快乐。而青瓷，我想，你能够让他快乐。”
　　李青瓷抱着自己蜷起的膝，沉默着。
　　钟父看到她在沉思，也不打扰。两人静静地坐着。
　　忽然传来糕点的香味。钟少华托着托盘出现在客厅里。李青瓷看着那一盘精致的点心，心里注满了感动。这个知自己甚深的人，同样没有得到一个美好的童年，然而却能没有怨恨，还指引自己走出自我困扰的沼泽。他会逗自己笑，会为自己心疼，会给自己当头棒喝，会耐心地为自己讲解习题，也会嬉皮笑脸地嘲笑自己，还会为自己做点心。他给自己的，不仅仅是一份相知之情，还有尊重、理解、鼓励、扶持……这算不算得上是一种惺惺相惜，肝胆相照？
　　她的精神世界，从十二岁时开始凝滞；而十二岁之前，她也并不太懂得什么叫做“精神之友”。她的世界是孤独的，看书是她唯一的乐趣与慰藉。她最喜欢看安妮宝贝的文章，清冷孤绝，洞悉世情，觉得看着那些字就好像看着自己血管里面流动的血。她的精神空间里，无爱，也无法真正地恨，只是孤寂地空旷着，像一处废弃的山谷。
　　是钟少华使她得到救赎，也是他丰富着她的情感。他让她体会到为什么有人会感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是的，足矣。有了他，自己拥有了世间最珍贵、最难求的感情。
　　这一份感情，叫做“知己”。
　　她品尝着钟少华亲手做的糕点，道：“钟，我想，我有话对你说。”
　　钟少华看着她犹豫挣扎的面色，脸沉了下来，道：“不用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只问你，李青瓷，你真的忍心这么对我？”
　　李青瓷打了个寒噤，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一直告诉你不要逃避，为什么你遇上任何事，第一反应总还是逃避呢？李青瓷，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真的让我很失望。我很想问问，你真的是李青瓷吗？”
　　你让我很失望。
　　李青瓷的脑袋轰地炸开，整个世界都失了声音，只剩下“失望”那两个字充塞着耳际。从来没有想到过，钟少华只是吐出了这两个字，就能击溃她苦心建立的心防与狠心告别的决心。
　　她捂着自己的脸，哽咽道：“钟，你不要这样说，我受不了……我错了……你对我很重要……”
　　钟少华将她拥入怀中，苦笑道：“你终于觉悟了？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青瓷，你知不知道你的戒备让我多么伤心？我是你的知己，可是你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从你身边推开，看着你独自承受煎熬，你知不知道我是多么地无奈和心酸？”
　　李青瓷仰起脸来，举着手发誓道：“少华，我保证，以后不会了。不管有多少阻碍，不管有多么困难，我都不会再逃避。请你不要对我失望。你是我唯一的知己。”
　　钟少华长叹一声：“你说我怎么可能拒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