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帝歌行【下】 ...
-
一个极其好听的声音在他身后嘻笑着开口:“慕慕,这个人跟凉吹长的好像呢。”
“我…我就是凉吹!”他脸色苍白,小声的解释。
“哦呀。”那个声音一声轻叹,鬼魅般飘至他的面前,鲜红的衣服松松的披在肩上,柳眉凤眼,皓齿薄唇。微微的翘着嘴角,像是一只狡黠的狐狸。“那么,他是谁?”
几声铁链轻响,他看见那个原本被他锁在牢笼里的人正一步步向他走来,身上的铁链一点点被扯断。一样的面孔,一样的身材,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中多了一份淡漠的森冷。
慕呤微笑,那个铜币旋转空中,打开了一点光晕,让她猜出了几分东西。
而那句汉朝的歌谣,则是她和清照的猜测,凉吹接这句歌总会用鲜卑语说,那是一种对于过往的纪念,纪念那个五胡乱华时名为慕容的人。
藤条紧紧的勒住那人,真正的凉吹则冷笑着取下他背上的龙渊弓。甘霖宫门打开,鸦雀漫天,他飞身而起拉出一道金色满月,金龙盘旋全身,最终凝聚在箭尖,妖娆的男子划破之间滴入一滴血,对准闪电的天空,破空而去。
龙吟之声。
漫天的乌鸦就在飞箭旁散开,像是退潮般涌去,雷电停息,鸟雀无影,之剩下一轮弯月将清冷安宁的月光洒在大雾之中。
没错,是幻术。
正如铜钱划出的光晕,让她看到了一层淡淡的雾。
雾,是最好的幻术载体。
她回过身,宫人已经四散,朱厚骢对她深深的鞠了一躬。
她点头,淡笑而走。
九危踮着脚跟在后面,身上铃铛作响,南浔总算走出了大雾的迷宫,狼狈的提着剑走在旁边,抱怨九危明明知道他对幻术毫无免疫力,还把他扔在一边。
“切切。”九危斜着眼,“那是谁把我从舞台上直接拉下来的,连衣服都没有换。”
清照掩着嘴看他们年年岁岁的吵架,现在一个将军一个男伶,清照甚至曾经不怀好意的搜集了一大批流言蜚语,惹得这两个家伙直接飞上房顶打了一个晚上,闹得鸡犬不宁。
慕呤掩上宫门,紫竹扇挂在腰间,细细的摩挲着外衫的纱衣,凉吹站在一旁,皱紧了眉。
不像他平常的样子,他就算受了一剑,也应该是笑吟吟的。
“怎么了?”慕呤问,低着眼,揉搓着铜钱。
“觉得奇怪。”他环着手,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他把我关在哪里?”
“哪里?”她依旧低着头,看着越发瘦弱的修长的指节。
“慕呤。”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坚定,将手挡住她低垂的视线:“你猜到了对不对。”
她猜到了,能够困住龙的,那看似不起眼的铁链——锁龙链。
那个冒充他的人最后化作一阵烟,轻烟散去,在最后一刹那,她捕捉到了震人心魄的冷笑。即使是一个音节,她也记得那时曾经在千年前单于大帐内听过的声音,她看着那金色的瞳眸,身体发肤也逐渐蜕变成苍凉的雪白。
她握住凉吹的手,手有些微微的颤抖,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不仅仅是南宫,还有当时单于的谋士——雾妖,苍离。
可是……他为什么会有锁龙链?
似乎是看出了她眼中的心事,凉吹低下头,轻轻的问,“可你知道谁救了我么?”
慕呤刹的抬头,察觉到了凉吹身上的阵阵杀气。
“南宫——”
五月的雨,已经不如以往的微凉了。
雨水和雾气带着湿热缠绕在身旁,淅淅沥沥的淋了三天,三天,据说那个男子一直呆在甘霖宫中,背对着大殿,看着一侧绚丽的龙纹。
三天,慕呤轻轻的椅在贵妃椅上,白衣坠地,闭目安然。三日前,将这浓雾撕开一个口子已经废去了太多的力气,她似睡似醒的躺在一侧,呼吸匀长微息。一旁的清照散发着幽绿的光,借用花草树木的声音聆听各方的消息。
第一日
“南浔已经到了京城,打探到锦衣卫和东厂的所有高手都在十天前陆续出发秘密的往南来,据说是执行什么秘密任务。”
第二日
“九危已经找到了南宫公主墓,发现的确是空的。”
第三日
“凉吹去拜访了河南林家,锁龙链在一月前被一个大主顾强压买走,具体是谁,林家主人不愿意说,但却告知被买走的恐怕不只林家的锁龙链而已。”
第四日,子时。
紫禁城中传来微微的敲钟声,悠远绵长,预示着又一天的过去。后宫灯火华亮,一个太监小心的站在门前,对宫殿内的奇异客人恭谦的开口:“陛下传旨,今日丑时请各位先生前往甘霖宫商议重事。”
良久,房内传来轻轻的敲击声,但宫人却依旧不肯离去,不断的复述着。
“明白了。”清照不耐烦的开口,身周的绿光渐渐的暗淡,她偏过头,看见慕呤已经睁开了雪白的双眼,静静的看相上方。
“看样子他等不及了呢。”清照冷冷的笑,“可他不知道,南浔根本不在这里。”
“他知道。”慕呤开口,声音波澜不惊,平静如雪:“他知道自己根本就对付不了南浔九危,所以才乘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清照不解,但背后已传来森森冷意。
“对。”慕呤点头,撑起身,一头银发散落一地,:“乘他们不在,我们却自以为得意的时候——譬如刚刚那个太监来,只是确定这里至少有一个人而已。”
话音未落,几十名蓝衣的锦衣卫从房顶垂下,刀剑如冰。
没有太多的挣扎,清照和慕呤本就不会厮杀,何况在三天之中耗尽了力气。妖纹攀爬上皮肤,头发及瞳眸也褪回了原来的颜色。清照咬着牙不甘的看着那个站在寂冷的夜中的明黄身影,是那么的高傲和自负。
是他!“霍去病!”她惊异的喊出这个名字,却发现一旁的慕呤只是微微垂着双眼,没有丝毫的震惊。
来人似乎也发现了,这个既是帝王又是战神的男子翘起嘴角,似乎也对慕呤的反应饶有兴趣:“你为什么不惊讶,按道理来说,你不应该怨恨我骗了你么。”
“没什么好怨恨的。”她的口气一如既往,清照有些心酸的听出了里面的绝望和冰凉。“我只想问你,为什么?”
“南浔欠我一条命,不是么?而你,可以引出南浔。”他尖锐的开口。
他那样坚肯的断定,慕呤却又是那样冷漠的否认,回来?回来九死一生,没有人会冒这个险,做这种不值得的事情。
当她闭上眼沉睡的最后一刹那她看见烛光下的那个影子,就算岁月如何更替,他如何苍老,那个轮廓依旧是不会变的。
就好像如今五月的细雨,永远如同当年那样湿热绵延。
绵延……
绵延……
绵延千年……
前尘往复,记忆不休,她听见那样熟悉的声音在沉睡的黑暗中轻轻的唤她,层层叠叠,敲入魂灵。
“慕呤——慕呤——”
那是她的名字,是他们替她取的名字,思虑之慕,细雨之呤。他们说,在荒镜墟城的几千年,她就是那样缜密的思考着,悄悄的诉说着。低低的声音,拯救了他们所有的绝望,不再孤单,不再迷离。
大雪飞凰。她就是那座荒芜的遗弃之城中永远下着的皑皑白雪,如同飞凰,绚丽华贵,与他们一同度过了不知多少度岁月,相扶相依。
她睁开困顿的双眼,突然看见几个弯着唇角的面孔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出现在这深邃的地牢中。
“醒了么,醒了就好了呀,小慕慕哪有那么容易出事。”她听见一个熟悉而恶寒的名称再次响起,她突然发现这个名字并没有那么庸俗难听,而是温暖,难以言喻。
她刚要开口,问为什么他们在这里,却猛地想起刚才在一片黑暗中听见的喃喃细语。
“既然慕呤也醒了,那么开始动手吧。”南浔松松手腕,一副要拼死拼活的样子:“得给那小子一个教训,告诉他,南浔我能杀他第一次,也能杀他第二次!”
可锁龙链——慕呤刚要开口,却发现那灰色的铁链已经化为烟尘。
这就是……天意么……
嘉靖二十三年五月十四。
南京郊外,大雪满城。
从入夜起,一场纷扬的大雪掩盖整座金銮。大红的宫墙和金砖湮灭在几尺厚的白色中,那位帝王在忽然寒冷的夏夜中颤抖着手打开了房门,看见了那传说中的荒城墟空——
暗夜之中,白雪一般的女子握着一把紫竹扇站在远处,操纵着漫天的大学,绿色的光芒温和的围绕在每个人的身边,他抬头,却看见一双绿色的眼睛带着犀利的笑意盯着他,一双利爪向他刺来。
他飞身后退,连忙关上宫门,九危仅仅只划伤了他的肩膀,但他却透过被九危击破的宫门看见,一名男子蹲在紫禁之巅,弓如满月,金龙盘身,那支能够击破苍离幻境的金色龙鳞剑,龙吟虎啸而来。
轰鸣如巨。
甘霖宫在瞬间倒塌,清照也赶忙跑到凉吹的身边,为他治愈好手臂上的伤痕。龙鳞之剑,他自己的龙鳞,伤的越重,力量越大。
他抬头看向一旁的慕呤,相视而笑。
——她从一开始来,就微微察觉不对劲。
正如凉吹所说,她猜到了一些东西,但不敢确定,不敢开口。
那日清照盘坐于地,听到了河南林家在不经意间提起的话:“算了,锁龙链好歹也是用巨资卖出去的,想当年那后羿弓,可不是白白毁在了楚汉之争中么。”
已经,毁掉了。
那么,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那日南浔从徐延年中套出话来,发现这个皇帝近来经常传一个白衣消弱的男子进入宫殿,是日,那男子便不知去向。
“敢问公公,那男子是否细眉凤目,神色阴冷,右手中指还有白色的纹身?”
那是雾妖,苍离。
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他,今天的嘉靖皇帝朱厚骢,千年前的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躲一个名为南宫的公主,而是为千年前正意气风发的横死报仇。
可是他……如何说服一心对大汉衷心的苍离。
“是荒镜的碎片。”凉吹笑笑,用手拍拍自己的心口,“这种东西,全天下都想要。”
甘霖宫轰然倒塌,但朱厚骢并没有死,在锦衣卫的掩护下躲进了墙壁后的一个地宫,用衣衫绑住了不断流血的肩膀,长靴踩在地面发出金石的回响,他偏过头,却看见一个身穿白衣诡异的男子坐在一边,仿佛若无其事的喝着酒。
“你——你还有心情喝酒!”他怒不可遏,但男子却仿佛不耐一般,细长的眼睛细细的含起,对他冷笑的开口:“我没心情?错的是谁?!”
这样阴森的口气,反倒让这个皇帝倒吸了一口冷气。
地宫内,死亡般的沉寂。
地宫外,厮杀震天。
他们的确是这个帝国主人最忠实的守卫者,只攻,不守,以死但求一伤。妖不可与人斗,但那些人都是人类中顶尖的高手,甚至还带着名贵的神器。
慕呤的拇指在四指尖游走,不断调整着所有人的方位,以接住八卦之力达到最好的攻击和防守。
但他们知道,在暗处还有一个人在不断的帮助他们,那个一身红衣的女子,满脸落寞,带着守候前年的孤独,漂浮过甘霖宫的废墟,无需开门,潜入铜墙铁壁的地城。
她看见一个明黄的身影,带着让她哀伤的熟悉的气息,她还看见一个削瘦的白色容颜,那个男子,苍离。
还没有人发现她,她游离的飘荡在一侧,安静,清冷。她原本不想再沉沦在世间,却发现自己走入不了轮回,她原本不想让自己哀伤,却发现——自己只是一个魂魄而已。但在这样一场岁月更替中,她的高傲和洒脱都已经不见,她只是在看见那一个个曾经的身影的时候,想起,自己曾经是一名公主,是一名阏氏。
苍离没有注意到昏暗灯火下的南宫,他依旧拧着眉森冷的述说着:“我想你在千年前就开始骗我了,你告诉我大汉的死是无奈,但阏氏的死却可以挽回。你说什么用荒境的碎片能够让亡灵复活,好,我苍离用千年的道行将阏氏的灵魂留住,就盼着跟你这个战神一起用计杀掉慕呤一伙,你却为什么在那个时候要杀了李敢!
“好,你说你杀李敢是意外,可谁不知道,你是杀人灭口,是你杀了阏氏!你们的南宫公主!”
他的双眼几乎冒出火来,原本优雅冷静的他此刻已然变了一个人,他尤记得当初自己一心复活大汉阏氏,明白一人之力绝无可能,才找到霍去病,霍去病一死,他不敢让阏氏的魂灵寂寞太久,一心追杀慕呤几人,却在五胡乱华时被一名姓慕容的男子阻挡,最终封印至今。
他找到了转世的战神,却发现这个男子也恢复了前世的记忆,愿继续与他共商计策。
但是,这个家伙仍旧一如既往的傲慢,在尚未埋伏好的时候就动用锁龙链抓住凉吹——他不是想杀南浔报仇么!可为什么又算进去了那么多高手……真是自负!
朱厚骢看着他,看着他手指上雪白的妖纹,想起了一个人。那是他的母亲,卫少儿。
城外那些人,他们每人的心脏都有一片荒镜碎片,拼凑到两块,就可以逆天而行,复活亡灵。
当初卫少儿传说暴病而亡,事实却是李家人用鬼纹绘满她的棺椁下葬……不得超生。
霍去病已然死去,前世因果了解,但他却不肯放弃那段记忆,因为记忆中有自己的母亲。温文尔雅,有时有点小调皮,洗衣服的时候,会用沾满水渍的手点点自己的鼻子,叫自己的名字。
她是一个那样温尔的女人,又美丽,站在太阳底下,头发会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金色的光,
“去病,恩?看呐,娘的新衣裳好看么,你说粉色好,还是白色好?”
“去病,这次打仗不要辜负了陛下,也要完好的回来,记得,母亲永远要看到一个伟大的将军,伟大的冠军侯。”
——母亲,你那么美,怎么都好看的,我喜欢你头上的堕簪,带着流苏,细细的垂下。
——母亲,我没有辜负陛下,我封狼居胥,我却回不来了,对不起。
南宫站在一旁,看见这个男子眼神中迷离的哀伤,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口之剩下一半的魂玉,微微一笑。
其实她早就忘记什么仇恨,或者说,在伊稚邪死去的那一刹那,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投入轮回,没有什么比伊稚邪更重要,复仇,家国,什么都没有。
而这样混沌飘离了千载,谁会知道,反而打碎了自己所有的愿望。
呐,解一次锁龙链要用到四分之一,剩下的一半,鬼纹封印应该可以吧,她仰起头,揉揉眼,眼前浮出伊稚邪的样子。呐,伊稚邪,我终于可以不再一个人飘荡在这个世界上了呢,你说人的魂魄散尽会去哪里呢,但无论去哪里,会看见你的吧——
不知沉默了多久,知道头顶又传来震天的轰鸣,苍离恨恨的走到一旁,却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看见一行浅浅的字
——鬼纹之印,魂玉亦可解之,千年恩怨,理应消除,未有善恶,则望各位勿争,南宫但求一亡,追随大汗而去。
刹那,苍离的酒杯掉在地上,碎成了碎片,伴随那冰冷的声响,他听见一个声音不自觉的从喉咙里发出——“阏氏——”
住手吧。
嘉靖二十三年,五月十五,夜沉如水。
乌斯藏,南浔站在一座偌大的庙宇门前,看见一个身披袈裟的老者浅唱着梵语,仿佛在诉说前世今生。
“上师,她死了。”
“是么。”
“其实您也记得她罢,不过阏氏她为什么……”
上师睁开了眼,在那双眼睛,南浔仿佛又看见了当日的草原雄鹰,那个与他祭过血酒的兄弟。上师微微一笑,声音沉厚而悠长:“既然错过了,便是错过,前世的情,怎可今生来了。”
他没有说的是,他以后生生世世,愿意守护着这南宫的陵墓,为她那薄如蝉翼的灵魂,转万世的经筒。
马车从乌斯藏入蒙古,一匹银色的烈马在浩瀚星辰和无边草原上飞驰,流光四溢。车厢中除了慕呤一行,却还有一个面容秀丽的女子,穿着白色的汉装,惊异的看着飞驰而过的景象。
马车突然顿住,她带着灿若桃花的笑容步下车,看着面前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子,一身戎装,仿佛当初的飒踏少年。
“去病。”她缓缓笑,扶了扶头顶的流苏堕簪,声音幽软安宁:“要带母亲走么。”
“母亲——”霍去病惊异的开口:“您……认得出儿子?”
“傻瓜。”她摇摇头:“就算只有一根头发,母亲也认得出那是不是儿子的。”
马踏流光,草甸暗香,慕呤倚着马车看着弦月,南浔点出一道篝火,几个人嬉笑着坐下,烤着从四处猎来的食物。南浔扬言要去北方猎狐,被九危一顿暴打,清照则在一旁看着笑话,凉吹为慕呤沽下一杯酒,相视而笑。
他们来了,他们又走了,在这里,在一千年前。伊稚邪,南宫,霍去病,苍离——所有的影子都消失在它出现的地方,然后按照岁月的年轮,步步前行。
唯独不变的,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