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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子不语 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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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在亭内踱来踱去,犹如烦躁不安的猛兽雄狮,气势要将地板磨得凹陷。
林小婉伏在他背上,不时小声啜泣。
踱着踱着,展昭模糊想起从前在街上或者小茶楼里听过的故事,民间多夸张,怪力乱神,能不能派上用场。
他又懊悔自己听得太少,不注意细枝末节的剧情,偶尔听到瞌睡了,是否错过有用章节。
林小婉忽然大哭,撕心裂肺。
“白哥哥定是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去了!呜呜呜!白哥哥呜呜!”她将这可怕构想哭了出来,自己也吓得发抖。
展昭皱眉,轻声斥道:“小孩子不要胡说。”
林小婉抖着,越发害怕,哭得也越发响亮,真切。
展昭将她放下来,搂在自己身前,轻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他与你有缘,怎会轻易消失不见。”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林小婉渐渐止住抽泣。
有缘……
展昭却逐渐心乱如麻。
缘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看得见么,摸得着么?
有了缘分,就可以同船渡共枕眠,没了缘分,难道要再修千百年?
他与她是有缘的,而他与他……
展昭灵光乍地一闪。
他如何会出现在此地,莫不是有什么媒介?
这灵感迅速穿针引线,构起一张并不牢靠但广袤的网。
目前网线的收尾,就在……
“林小姑娘,能否带我去你的闺房?”展昭询问,语气不容反抗。
林小婉茫茫地点头,仍伏在展昭背上,指点他在黑夜里穿□□小巷,过流水回廊。
一路上没有半个人,林老爷果然守信得很。
展昭觉得奇怪,问她:“你是怎么出来的,家里没有人管么?”
林小婉咬着嘴唇,小声道:“先装了睡,后爬了窗。”语气中尽是与行为相反又与身份相符的大家小姐的绵绵羞涩。
“怪不得你会跟他有缘……”展昭心道。
到了林小婉闺房,阴寒之气又十分严重。展昭很愉快,他的预想没有错。
进门,闻到一缕淡淡的花草芬芳,展昭略有些局促,毕竟这些地方他不常来,或者说不曾来过,尽管这间屋子的主人只有八岁,但毕竟是位小姐。
林小婉蹦蹦跳跳来到自己床前,爬上去坐好,两条小腿不停闲荡,对于展昭的局促丝毫不在意,大方得很。
于是展昭开始在小厅里翻翻找找,动作轻巧。
却一无所获。
他靠在门边,眉头又有些皱起,怎么会呢?
林小婉很有乐趣地看完全过程,这时才问:“你在找什么呀?”
展昭回头,又觉得花香扑鼻,视线落在林小婉床头的花瓶上。
普通花瓶肚里肥大,还有长长天鹅颈,林小婉床头这只很奇怪,不像花瓶,倒像个坛子。
坛子么……
展昭指着那花瓶,道:“这个花瓶……”
“呀!”林小婉迫不及待,一脸邀功似的得色。
八岁大的孩子,不会长久难过,方才的闷闷不乐已跑去爪哇国:“这个是我在郊外玩的时候,从地下挖出来的,漂不漂亮?——阿爹和阿妈都不知道,我偷偷带回来的!”
展昭充满了欣喜,快步走过去双手将那个白玉坛子捧起,见坛里还种着可笑的形如大葱般的花朵。
林小婉一直很苦于没有人能够欣赏她的劳动成果,赞同她的审美观,见展昭高兴,以为遇上了懂得她伟大构想的知己,也开心不已。
“哈哈哈……”展昭终于忍不住大笑,那像葱般的叶子随笑声抖动起来。
这坛子竟被拿来种花……他会不会气死?啊,不对,已经死了嘛……
林小婉跟着一同兴奋傻笑。嘿嘿,哈哈哈。
展昭顾不得她,一把将那些花草扯掉,满载希翼地,轻声呼唤道:“小白?”
林小婉怔怔地看着展昭手上的白白绿绿,变化使她不知所措。她愣着,嘴唇又不自觉地扁起来,眼睛也开始湿润。
原本以为的知己,结果却是采花贼!
词好像不对……这偶然偷听到的三个字,用法究竟是怎的?
谁管那个!多么难过!
当她即将哭出来的那一刻,有一个声音自那白玉坛子里响起,有力无气闷闷地:“哦……”
这个声音他们都无比熟悉。
林小婉破涕为笑。
展昭长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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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耗损了元气,因此才会霎那间消失,回到这里。”
“就是因为小婉一直离这个坛子很近,所以才能逐渐感受到那鬼魂的存在,而别人却看不见。”
“也就是因为这坛子一直在这里,不知为何滞留的虚弱鬼魂才会不能脱身,去别的地方。”
如此这般,连成一气,真相终于大白。
展昭有探案用伶俐脑瓜,这次依然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往往破了题后,离别的时刻也就很近了。
闺房门口。
展昭替困在坛中的那鬼魂抚摸林小婉的头,十分温柔:“今后要听你爹的话,不要再胡闹,好好成长,漂漂亮亮,做一个大家闺秀……”
林小婉头一偏,满是不乐意:“白哥哥才不会这么说呢!”
“那她会怎么说?”展昭很有兴趣地问。
“他说了我年纪还小,是个小姑娘,要好好玩耍!”
“这样会嫁不出去……”展昭有心逗她,想起那人说这话时应有的模样,分明也没想过要嫁出去。
“那我就嫁给白哥哥!”一本正经的口吻,理直气壮到让人哭笑不得。
展昭愣着,终于又是一笑。
……唉呀呀,随她去吧。
当然嫁给那人还是万万不能的。
他继续笑。
“小婉,那我先走,带着你白哥哥一起,你明日跟你爹说,林府不会再闹鬼了。”展昭将那白玉坛子打了个包,向林小婉道。
见她又要哭泣,展昭安慰道:“他说了会来看你,等他稍微恢复了,就定会来看你的,对不对?”
林小婉点头,还是哭了。
展昭替她擦了泪水。
出门的那一刻,坛子里的声音忽然轻声道:“小婉乖,我走了!”
六字□□,林小婉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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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赶回开封府。
展昭将那白玉坛子拆包,抹了抹,也放在自己床头显眼的位置。
并没有种花,而是自书桌一个夹层的暗格里,拿出一个白玉盖子,将坛口盖好。
大小合适极了。
“你好些了没有?”展昭边将配剑挂去墙上,边问。
“明天可能会好一点……”那声音有力无气道。
展昭脱了官靴,又问:“白天你若要活动,是不是需要一个替身?”
“哼。”颇忿忿。
此时窗外一个鬼魅般的黑影闪身而过,速度极快,又毫无生息。
展昭抬眼,笑:“来得正好。”他起身开门,那黑影便窜进了屋里。
他伸手将它抱起。
很大只白猫,有双金银妖瞳,毛长且华丽,神情格外懒散傲慢,仿佛哪国王公贵族,对世事不屑一顾。
“明天你若恢复了,就附在这公孙先生的猫上,可好?”展昭抱着白猫,为它顺毛,白猫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显然受用得很。
“猫?”坛子里的声音激发出生理本能的不可置信的颤抖,“一只猫?”
白猫适时地“喵”了一声,对这质疑十分不满。
“总不好是屋顶上的麻雀,太危险。”展昭心里觉得好笑,解释道,“况且猫有什么不好,可以随意走动,又舒服,又自由。”
“嗯……”坛子里的声音挣扎了几番,勉强妥协。
展昭点头,让这白猫在自己房间内四处闲逛,自己则去洗面漱口。
忽然坛子里的声音道:“……叫什么名字?”
问题很生分,他的语调也很平静,仿佛随口说说罢了。
展昭拿帕子擦了把脸,想起曾经有那么个人,站在空旷屋顶,刀口映出延绵月光,指向自己胸前三寸,笑容也有冰冷危险的弧度。
明明只有几年,怎么像一辈子那么长。
是否相思使人老?
“展昭,字雄飞。”他亦以完全不合内心的平静回答道。
…………
沉默良久,坛子里那声音忽然朗声道:“啊,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
那敢情好。
今日早就该到来。
展昭顿时愉快,激动,不能形容。
释迦牟尼,又或者观音姐姐,多谢,多谢。
我从没有一刻虔诚如斯,像最坚定的教徒,对你顶礼膜拜。
猪肉不吃,牛肉不吃,羊肉不吃,鸡肉不吃,今后改吃素可好?
于是他温柔唤道:“小白……”
接着那声音继续道:“我问的是猫的名字,又不是问你,你自作多情的起个什么劲……”
“……”哦天杀的。
哦天杀的!
漫天的佛祖,顷刻化作漫天白猫,纷纷向着展昭旋转,眨眼,媚笑。
笑他痴傻,笑他白开心,笑他自作多情,笑得他粉身碎骨,骨灰遍地。
“它叫糖糖。”展昭道,掩不住低音部分颤抖若干。
“堂堂?”那声音觉得有趣,很开心。
“……是糖糖。” 出场时的秋风,变成此刻凄凉落叶几片。
“有什么区别?”大惑不解。
“……是糖果的糖不是白玉堂的堂!!!”冷静如他也要爆发,化作活火山一座,大口喷气。
而看着那坛子,展昭忽然大惊,白玉堂三个字脱口而出,他会不会继续被刺激,乃至消失?
气焰顿时熄灭,火山变做温柔湖泊。
“哦,名字真甜美,不错。”
还好还好。
展昭终于洗漱完毕,将糖糖送出门外,而后脱衣上床,对那坛子道:“小白,今天晚了,明日你随我去巡街,与我说明白,我好为你找剩下的魂魄。”
坛子里的声音含糊地应了一声,有些疲惫。
原来鬼魂也会累的。展昭想。
这个世界不可捉摸之事实在太多,不可能一一了解。
而现在,简直是奇迹。
于是他愉快地睡下,坠入甜蜜梦乡,梦中满是令人愉快的前尘琐事,背景柳绿花红,一片明媚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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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
开封府某街的路人小贩,不论男女老少,从未如此同心协力。他们目光灼灼,一齐盯着某处,仿佛有美貌花魁当街裸奔。
视线集中于一名赤服青年,气宇轩昂,微笑和蔼,怀中却有只与他完全不搭的愤怒的白色大猫。
正是巡街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
“是不是找到其他部分的魂魄,你就会慢慢复原?”展昭边走边传音入密。
“可能吧……”那猫懒洋洋地应道,语调颇不耐烦。
“啊……如果你到了其余魂魄残片附近,会有感应么?”
“我想应该会——你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展,展什么……”世人目光更加集中。白猫开始咬牙切齿,又因底气不足而迅速降低了音调。
“展昭,字熊飞。”
“……管你展什么,放我下来!”
“现在是白天,你本来就很弱,又才刚恢复了一点儿,万一不小心被人踩死了怎么办。”展昭缓缓传音入密。
他说得仿佛很在理,也十分正确,更是为了自己好,为什么听起来就是这么别扭呢?
他心想,猫须摇摇。曾几何时的强龙一条,没奈何不小心死了,终于免不了被地头蛇压倒的命运。
白猫技不如人,并不完全妥协,偶尔用爪子撩拨,或以凶恶眼神恐吓旁观的路人泄愤。
糖糖是猫,不是蚂蚁,随随便便能被踩死么……
他替自己附身的猫打抱不平。
时常有陌生姑娘上前来搭讪,半是为猫,半是为抱猫的钻石王老五。美少女们纷纷惊叹道:“多美丽的猫儿,叫什么名字?”
展昭则不厌其烦地回答:“叫糖糖。”微笑迷人,一派优秀公务员风范。
糖糖,堂堂,说起来一样,哪个都美丽好看。
这柔软可爱的名字立即产生了“甜心”“宝贝儿”“心肝儿”一般的效果,女孩子们摸着白猫的头,“糖糖糖糖”唤个不停,声音几乎甜得滴出汁来。
那白猫艰难地承受着众人地温柔抚摸,神情弯扭得即将绷断,不理会某人温和地暗笑着,他牙齿咬碎——原来猫的待遇比鱼还差,还要肉麻的多!
可当某只芊芊玉手抚上了他的脊梁,展昭觉得怀里白猫猛烈一颤,那声音急切道:“有感应了,就是她。”
展昭抬头,但见一双明眸秋水也似地瞧着他,眉目含情,唇梢带笑。
“小姐……”于是他以职业微笑回应,礼貌道。
“展大人……”吴侬软语,温柔甜美。
“小姐,不知有何贵干?”
“奴家有一要事相求,寒舍正在巷前不远,若展大人赏光,则请……”小姐道,垂眸浅笑,万般绕指柔。
多么明显的邀请。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在美少女们的围观下,展大人当即笑得定住三秒。
三秒内,他手中白猫箭一般扑向小姐手边,并以鄙夷眼神扫射展昭。
展昭看这女子或有隐情,且按兵不动。
下一刻,小姐伸出右手,指如疾风,赫然扣住展昭手腕,宽阔袖袍遮着她一身与外在形象完全不搭的力大如牛。
白猫喵喵叫,展昭大惊,只觉得手腕无比沉重,使不上半分力气。
他心道不好,这次轻敌,眼前的小姐莫非是金刚怪兽。又抬眼看,自投罗网的白猫刚要挣脱钳制,说时迟那时快,小姐出左手,势如闪电,居然提住了猫后颈,让它四爪悬空,反抗无能。
白猫气极,又疼痛,将身体弯成弓形,毛发倒竖,眼珠逼成可怖赤色。
展昭皱眉,传音入密:“小白,你现在是只猫呢。”
只有那小姐依然垂眸浅笑:“不知展大人意下如何?”
展昭只得苦笑:“我求之不得。”
小姐微微颔首,风姿依然绰约,手劲却丝毫不放松,拖着一人一猫向前走去,不急不徐。
围观者以为展昭公务(艳遇?)在身,于是惋惜四散,各做各的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