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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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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零。
那一年,我想我13岁。
五彩缤纷的小情绪可以在心里连成好几节火车车厢的长度,呼啸着沿轨道蔓延,穿过布满爬山虎的山间隧道,一往无前。
海伦娜姨妈在我身边的座位上,轻声吟诵着《草叶集》里那些尽是象征意味的句子,我闻着她身上甜甜的香水味道,手指在火车玻璃窗上敲击节奏。霍兰特表哥坐在对面,脑袋倚靠着墙壁沉沉地打盹儿。隔着走道的那位传教士,戴了夸张的大眼镜,怀里抱着他的黑色皮包,眼神没有焦距。
田间小道上一栋栋白色屋顶的小房子,充满了书里写的那种沿海小镇的特色。列车咔嚓咔嚓地驶过一排又一排茂密的常青树林,停靠在了圣•科斯塔镇上那座历史悠久的小车站。
我抬脚从桌子底下踹了对面的霍兰特哥哥,告诉他别睡了。
同时也为他好奇心缺失的人生痛心疾首。
我们跟着海伦娜姨妈寄宿在尤金妮亚女士的家里。她是一位快活的西班牙单身小姐,与姨妈是女子高中时期的同学,如今在圣•科斯塔小镇已经住了好几十年。
我的房间在二楼,比邻着哥哥的卧室。从木头格子的窗户向外望,是尤金妮亚小姐的大花园。黄金色的秋天,一整片的金鱼草簇拥成一团一团,像一些遗留在画纸上随意又温暖的色块。
住下来的第三天,哥哥就从隔壁家的男孩子那里借来了一辆自行车。我在院子里帮尤金妮亚小姐打理她的花朵,我们剪掉了开过花的枝条,丢进一边的布袋子里。
哥哥把自行车停在路边,走了过来。皮靴踩着地上银杏叶的沙沙声盖过了嘴里哼着的欢快小曲儿,他把一顶灰白色的贝雷帽放在我的头上,笑得露出一排牙。
下午,我偷了自行车,沿着穿过大片麦田的逶迤小道一路向南。那是我还未去过的地方,路的尽头仿佛终结在天空的另一边,又像是从云里铺展开来。
我在丁字路口选择了右拐,骑过一栋白色屋顶的两层楼房,便将车子靠在一棵大树跟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空气里似有若无的香樟味道,微风拂过的时候还会夹着咸咸的海水气息,安静的午后阳光从树叶缝里钻出来,奇妙的图案跳跃在粗呢的百褶裙上。
我闭上眼睛,意识里回放起了好多小时候的事,耳边有小提琴零碎的音符渐渐连成的完整韵律,好像是乘着风一起飘来的。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身边蹲着一个小男孩,穿着皱巴巴的蓝条白底衬衫配背带裤,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睁得大大的,让我想到了海伦娜姨妈书房架子上的琉璃花瓶。
我侧头看着他,问他,你是谁。
他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做出一个夸张的行礼动作,很高兴认识你,美丽的小姐。
我颇具玩味地看着他,等着试图表现的小绅士下一步的行动。他再一次单膝跪下,拾起我的右手,像模像样地吻了上去。
我叫罗维诺,小姐。他说着,趁我还没有反应,一把拿过我头顶的贝雷帽,眯起眼露出坏笑,转身一溜烟儿地逃走了。
嘿,臭小子给我站住。我抓起路边的小石子朝他扔过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前方的树林里。
周末的午后,尤金妮亚小姐家里通常会来很多人,他们在每一次心血来潮时举行聚餐。大人们围坐在桌子旁边,举着酒杯,从娱乐影星谈论到这个国家的局势。他们偶尔拿起纸巾擦拭嘴巴,装模作样地清清喉咙,好像自己是个颇有学问的教授。长长的餐桌巧妙地把他们分成两派,坐的离我最远的那位先生将黑色的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背头,一撮小小的胡子滑稽地贴在鼻子下头,他抿了一口葡萄酒,说这个国家今后会发生巨大的变化,生活会像六十年前,但又可能完全不一样。
我感到无聊,悄悄地溜过厨房,从后门跑了出去,回头的时候,发现哥哥跟在身后。
他拿了自行车,示意我坐在后面,我们抄着小道绕过那一大片的金鱼草花园,阳光的金色镀在色彩丰富的花瓣上,一株一株在微风里风情万种地晃着脑袋。
圆拱桥下的那条街道在周末有集市。我朝哥哥的后背轻轻挥了一拳,我们去那边吧。他故意晃悠了车把手,然后站起来,佯装卖力地往前骑。炸开的自得其乐与他的棉质衬衫一道在风里肆意地膨胀。
我们在路口的杂货店里转了一圈,店主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躲在柜台后面读着一本希腊语的哲学书,思考人生缅怀过去。
地板上残留着些许皮革碎片和掺杂生石灰的牛毛,店主先生说掺了河水的生石灰可以用来褪去兽皮上的毛发,接下来制皮革和鞋子。
我们从店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热心的先生送的两支羽毛笔。这时,我忽然觉得有个微妙熟悉的声音飘进耳朵里,足够让人想起一些窝火的经历。
我听见他说,就是她。
顺着声音转过头,我看见那个叫罗维诺的男孩子,手里还拽着从我头上抢走的那顶贝雷帽。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人站在他的身边,拎着用布袋子装的大量食材。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褐色的卷发张牙舞爪地蓬乱着。然后,他的眼睛是绿色的。
他们朝这里走来,身边破旧马车驶过的疾风,吹走了我能够活络的最后一点思维。哥哥侧身挡在我跟前,皱着眉头问,你们做什么。
罗维诺抬起手里的帽子伸到我的面前说,我想它一定是这位美丽小姐的。
这样可不行,罗马诺,得好好道歉。站在一边的年轻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嚼着他的母语,男中音一般的嗓音有些许沙哑。
我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哥哥,故作严肃的脸上掺和着掩盖不住的疑惑。
琥珀色眼睛的男孩子嘟着嘴,低下头,自我纠结的表情有些好笑,半晌才憋出那表示歉意的三个字。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从他手里拿过帽子,昂起头,故意表现出一种宽容大度的姿态。接着弯下身子,眯起眼睛带着微笑说,我不和小孩子计较,只要你记住以后不可以随便拿女士身上的东西。然后,又把贝雷帽扣在了他的脑袋上。
这顶帽子看你戴着还挺合适的,就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