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岛往事》再再盟主

6、第 6 章

　　自从居酒屋关了门，店老板离开长崎去江户后，霍兰特先生便发现自己慢慢地习惯起了工作结束直接回住所的生活。
　　他会和本田菊相互通信，总是维持着一个时常的频率。
　　深秋过半，门前的落叶铺成了一条长长的路，庭院里也染上了金黄的色彩。他跟着同乡的商人去了一次江户①，在那里本田菊带着他又去看了巡回剧团的演出。
　　霍兰特先生忽然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站在长崎街头，吹着冷风，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红豆饼看表演的样子。
　　记忆重叠，他依稀记得这个总爱倚老卖老的居酒屋老板，那天念着的那首诗，就像许多从前的事情一样已经被风吹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几天以后，他回到了长崎，仍旧被生活推着前行，时光和回忆在身后追逐。

　　他偶尔会和安东尼奥找一家酒屋一直喝到深更半夜，有时亚瑟•柯克兰也会一起。英国人醉酒后总爱傻笑或者骂人，这一切往往成为西班牙人嘲笑的话柄。
　　但是霍兰特先生直到很久以后都还记得，某天晚上趁着亚瑟喝醉后索性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之时，安东尼奥告诉他的，他们第一次遇见这位英国绅士时，他确实遭到了强盗的打劫，他的一位同伴还因此丧了命。
　　安东尼奥在说这些的时候，仿佛自己也陷入了沉思。霍兰特先生笑了笑，伸手揉揉对方毛茸茸的卷发，他记得自己似乎只是说了一句：
　　“你醉了，混蛋。”

　　再后来便是新年，1837年的雪下得尤其大。
　　霍兰特先生在家门口堆起了雪人，他从亚瑟•柯克兰的厨房里偷来了胡萝卜放在鼻子处，又找来了安东尼奥的草帽带在它的头上。斟酌了老半天，最后决定用多余的黑色纽扣当眼睛，因为这样的颜色总能让他想到一个人。
　　本田菊寄来了新年里的第一封信，他把它放在抽屉里，和那幅世界地图一起。
　　恍惚间，他才记起，自己来到这个国家已经快要两年了。

　　接近年中的时候，他收到了家里寄来的信。
　　信的内容十分简短，但是“母亲病重”四个字却有如晴空霹雳。
　　他给本田菊写信，告诉他自己必须回国。一天之后，便带着不多的行李，打算搭乘那天唯一出海的那艘美国船离开这里。但是在港口的时候却被告知客船的出发时间延后了。于是他当机立断跳上了一艘小型的中国商船，绕道回到了哈勒姆。
　　不久之后他才听说，那艘被他放弃的美国船遭到了日本幕府船队的无辜炮轰，他急忙写信给本田菊和安东尼奥试图报个平安。
　　然而，一段时间以后，他只是收到了安东尼奥的回信。之后，他还陆陆续续地收到过他的朋友的另外几封信，他知道他和亚瑟不久也离开了日本，一直漂泊在世界各地，用西班牙人的话说就是“为了帮助亚瑟那个混蛋寻找失落多年的厨师梦”。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母亲的病时好时坏，在痛苦的边缘挣扎了半年，终于还是离开了。料理完后事，他感到全身虚脱般的无力。疲惫与烦躁让他之后与妹妹大吵一架，最终妹妹离家出走。
　　后来，当少女再一次站在他的面前，用平静的眼神注视着他的时候，身边已经多出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她丈夫的男人。
　　哈勒姆冬天的雪覆盖了街道，堆上了屋顶，压垮了路边的树枝。
　　他才突然想起，有多少年没有好好地欣赏过一次郁金香了。

　　等他再次来到长崎，已经是离开日本的第三年，他发现原本居酒屋隔壁的中国兄妹也早就搬走了。这期间，他也有不断写信给本田菊，但是却没有收到一封回信。
　　在出岛落脚之后，他便连夜去了江户。
　　他在闲庭信步的人群中穿梭，凭着三年前的记忆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他竟然发现，这座城市是如此的陌生。
　　路口澡堂店的老板娘是个热心的老婆婆，她告诉这个面色憔悴的外国人，当年幕府船队炮轰外国船只以后，许多兰学学生都抗议和指责政府，后来幕府一怒之下抓了好多人，杀了好多人。

　　他回到了长崎。
　　经过这段时间，他发现自己居然长出了白头发，下巴生出了拉碴的胡须，有什么东西正从体内迅速地被抽离。
　　春天又是漫山遍野的樱花，天空飘起了粉红的花瓣雨，美丽得竟有些残忍。

　　他决定留在这里。
　　这里的一切，色彩简单质朴的和服，男人奇怪的发型，路边摊诱人的香味，中岛川平静的一潭碧水，都在他的心里滋生出了难以割舍的留恋。
　　有时像小鸟，有时又变成宇宙；时而融化成水，时而又结成火焰。
　　记忆在他的胸中画成一个圈，现实退回原点。许多事情重复着过去又迅速脱离着过去，他想讲一个故事或者写一支乐曲，关于那些曾经的高潮，那些平静的高潮。
　　然而，他找不到聆听者，等不到与他共鸣的人。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那时在那艘美国船上被炸死来得更好，死在所有绝望恐惧歇斯底里到来之前，死在那色彩斑斓的两年里。但是他现在活着，必须带着脆弱的希望拼了命充实自己。
　　因此，他必须留在这里。
　　他想本田菊如果想要回来，他一定会回到这里。

　　所以后来，人们发现那间原本开作居酒屋之后空置了很久的房子，变成了一家私人诊所，医生和这里绝大多数洋人一样来自同一个地方，是个身材高大，头发总是奇怪地向上翘起，嗓门大得很，却异常有亲和力的人。
　　孩子们很喜欢他，总是缠着他告诉他们一些外面世界的故事，医生先生也总是乐此不疲。
　　诊所的生意兴隆了几年，直到后来，美国人开着汽船而来，扣醒了这个沉睡多年的国度②，越来越多的综合医院在周围建了起来，小诊所的生意就开始变坏了。
　　再后来，荷兰医生关了自己的诊所，之后便再没有人见到过他。

　　人们记得最后一次看到这位和蔼可亲的医生先生，是在中岛川的岸边，他正用别扭的日语发音念着一首诗，内容似乎是这样的：
　　“梦萦此情魂牵，难忘不思量，倘若一殆以易，天上人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