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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高考高考,越高越考。

      先前中专流行那会儿,中考时学生们连高中都懒得报,一批批前赴后继快乐地去念轻松又好找工作的职业学校,所以说真是风水轮流转啊,瞧现在到处都在炒高学历,连本科毕业都要抬不起头来了。

      所以崔晓蕊必须得考上大学。

      即使她念的是北京市声名狼藉烂到彻底的那所私立高中;即使高二时父母离婚闹了个天翻地覆;即使所有的亲戚都不再关心崔家这唯一的考生,崔晓蕊也得考上大学。

      她不很聪明,但好在踏实有肯用功——以前还和她家有来往的姑姑说的,所以在高三一整年的非人煎熬后,她总算扬眉吐气了一把,吊了个重点大学的车尾,险险上了人家的线。

      崔晓蕊很开心,她妈妈杜爱华也很高兴,因为女儿是跟了她才考上了A大。这才终于能彻底堵住那些闲人的嘴,说什么女儿跟了住筒子楼的妈总不比跟着住别墅的爸爸。现如今,杜爱华连走路都有风,住这栋筒子楼和蕊蕊同龄的孩子,哪个能比她更有出息!

      杜爱华就这么一直从放榜高兴到了快开学,由于始终沉浸在别人又羡又妒的称赞声中,她没发现女儿有点心事。

      崔晓蕊在担心学费的问题。

      当初父母离婚时法院判决由父亲支付自己的学费,这她是知道的,而且每个月父亲还会按照以前的习惯额外给她一些零用,如今存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她也知道大学学费爸爸一定会给她交上,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不同于以往将钱打到借记卡上,这次爸爸让她去他那里取。

      父母的婚变并不像外人风传的那样单纯因为年轻美丽的第三只脚,至少当时崔晓蕊就知道,那只脚的岁数已经往四十五上走了,更何况还带了个和她一样大的拖油瓶。

      当年,杜爱华和崔扬程的婚姻是由组织决定的。在那个阶级重于一切的年代,门当户对的两人没怎么接触就捧着语录结了婚。一直以来,这个家就这么平淡地消磨着日子,女儿崔晓蕊的降生是他们乏味的家庭生活中唯一的亮点。八十年代,崔扬程随着潮流下海做起了买卖,扑腾了几年下来,也算时世造英雄地赚了一把。然后,随着他事业版图的扩张,他认识了同样是商场中人的乔立敏。

      乔立敏是个深俱魅力的女人,她并不年轻,但举手投足却都散发着令人难以忽视的万种风情。直到三十五岁丧偶之前,乔立敏都是一个只在家里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然而丈夫过世后仅两年的时间,她就亲自从小叔手中夺回了丈夫公司的股份,以最大股东的身份坐上了董事长的席位。之后就更好说了,总之经过几年的惨淡经营,亡夫的遗业终于在她的手里发扬光大。
      这样有着四散的丰韵魅力,又副有传奇色彩的女人,遇到了事业有成、人到中年却仍保养得宜的崔扬程,似乎没什么理由不擦出火花。尤其在他老婆杜爱华已被岁月无情地磨砺成外表一无是处、内心空虚无物的黄脸婆之后。

      都说糟糠妻不可弃,其实还不就那么回事。本来就是没什么感情基础的婚姻,遇到这种事,破罐子也就破摔了,与其两个人都痛苦,倒不如分开各自呼吸新鲜空气去。

      当然,崔扬程是这么想的,杜爱华可不是。在那近二十年的婚姻里,她一直老老实实地守着这个从清苦到富裕的家,没有过二心,更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他崔家的事,所以,凭什么他崔扬程说离婚就离婚!

      所以来来去去折腾了半年。最后,在喧嚣的七月,被八卦媒体炒作一时的富商婚变事件终于以男方众叛亲离、女方一无所得的局面落下帷幕。

      说实话,崔晓蕊当时还真松了口气,至少她不必每天都在吵喊砸摔的噪声中入睡了。而且,虽然跟着在工厂做审计、除此之外一无所长,却又在分割夫妻共有财产时倔强地一分钱也不肯要的母亲,她的生活一下子从锦衣玉食落到了粗茶淡饭的地步,崔晓蕊也没有适应不良。

      简单地讲,当爸爸含着眼泪恳求她跟着他走的时候,她在摇头的同时就决定要由奢入俭了——她放不下妈妈。虽然妈妈并不美,也不会修饰打扮自己,更没有什么高修养,但她终究是妈妈,这就是一切理由。

      而生活的落差之于崔晓蕊,除了以前九百块的芭比娃娃只放在自己房间里把玩,变成现在只能进商场饱饱眼福之外,就是她和妈妈从有游泳池的别墅里搬出来,住进了被画了“拆”字圆圈的筒子楼。

      搬了就搬了,房子阴暗破旧又仄小、一层人公用水房、楼内环境杂乱不堪都没关系,反正都是房子,人家能住她就也能住,没那么多娇贵的毛病。只不过,没有自家的卫生间倒是让她郁闷了好久——洗澡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言归正传,现在说说崔晓蕊为什么担心学费的问题。

      其实与其说她担心那几万块钱的学费,倒不如说她担心妈妈是否让她去父亲家拿钱。

      以前高三时都是父亲每个月开车来看她两三次,仅有那么两回,他载她去了他的家,女主人是乔立敏的新家。当然妈妈是不知道的,因为每到父亲行使探视权的时候,她都会出门去直到很晚才回来。也许妈妈仍然记恨着他,所以连碰面都嫌多余。

      如此一来,崔晓蕊就更挠头了。父母的婚变不是她的错,但到头来还不是她夹在中间两边为难。她流着双亲的血,却一天到晚为他们搞下的七愁八恨弄得心力憔悴——为了想出如何再瞒过妈妈去爸爸那儿的问题,她已经食不安寝不宁一个多星期了。加上她在那所用钱堆起来的高中里没什么朋友,所以也找不着地方诉苦,心里怪憋闷得慌的。

      八月中旬的晚上,躺在单人床上无聊地扇着扇子,崔晓蕊哀叹事情难办的同时顺便借助昏暗的灯光寻找蚊子。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北京的蚊子品种一年比一年丰富,这个筒子楼小区尤其盛产一种黑白相间的大爪蚊子,一被叮上可真不是好玩的。前两天还听见2号奶奶满楼道嚷嚷她的宝贝孙子被蚊子叮了,原本她还暗笑她的大惊小怪,但隔天看见了小男孩还真吓了她一跳,他那张小包子脸被叮得红红紫紫好像漏了肉馅,怪恶心一把的。

      “蕊蕊,你睡了吗?”半开的门外,正在小厅看电视的杜爱华突然想起一件事。

      “没呢。”

      “明天我得去你姥姥家一趟,可能还得住几天。她今天给我打电话说这阵子老是头晕,可能是血压又高了。”

      “我也去?”

      “你去不了,你大舅也在,住不开。”

      “那我一个人看家吧,反正离开学还早着呢。”

      “不行,咱们楼里人太杂,你一个人不行。”她顿了下,“这几天你就去你爸那住吧?”

      崔晓蕊正在空中挥舞的扇子停住,身体僵化,心中刹时百感交集。

      她有多久没听到“你爸”这个称呼了?熟悉又陌生,奇怪的感觉,却勾起了久远的记忆。对父母的劳燕分飞,她不说话不代表就真的不在乎。毕竟是生养她的爹娘,再怎么也希望一家三口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她总是忘不了小时侯爸爸妈妈带着她去动物园,一边喂她吃面包一边让她喂长颈鹿的情景。

      不过,那情景也不是片段的影象,只是脑海中被埋没的记忆破碎的拼版,翻腾出来撞击了几下,在撞出模糊眼睛的水分之后,又互相推开,渐行渐远去了。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天花板,抓过枕巾捂住口鼻,强迫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客厅的妈妈也没有继续她的话,不大的两间屋子里充斥着电视剧里疯子似的演员神经质的笑声。没有显得热闹,只越发衬出了一室令人窒息的冷寂。

      良久,崔晓蕊咽了口口水,努力用略大的声量掩盖鼻音:“行,明天我跟您一块儿出门。”

      第二天清晨,失眠到后半夜的崔晓蕊迷迷糊糊地被杜爱华送上出租车。

      “麻烦给她送到这个地方。”她听见妈妈这么对司机交代,还隐约看见一个纸片送到了司机手上,“到了地方她认得,有不清楚的问她就行了。”

      车门被甩上的同时,崔晓蕊醍醐灌顶。她的大脑皮层瞬间发麻。

      问她?妈知道她去爸爸那的事!

      脑中的思绪像被冻结了。她两眼顿时清明起来,却逃避似的不敢向车窗外看。路旁的景色快速地倒退,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渐渐变小的母亲。远远望去,她没有表情。

      “姑娘去别墅区啊?”司机按下记价器,打开了话匣子。

      一般的出租车司机都是这样的:若是想和乘客聊聊闲,就会在车子刚刚起步的时候稍稍闲扯一两句借以观察乘客的聊天意向。如果乘客语气热烈,那么这段短短的旅程也会因为主客互动而变得生动起来。反之,若是乘客有一搭没一搭地,那就安安静静的吧,反正人家也不是不付钱。

      “嗯。”崔晓蕊根本不想聊天,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心底正深深地恐惧着妈妈对她的看法。她去爸爸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人家邀请她去,她便去了,又不是说人家有多好……可妈妈有时候真的很小心眼,不知道会不会为了这个误解她很深……唉,单亲家庭的孩子,两头受罪。

      “别墅好啊!”可能因为清晨太过神清气爽的缘故,司机不顾客人的意愿执意将话题进行到底。“住别墅的都是有钱人啊。”一个大拐弯,车子上了高速公路。“姑娘去那儿办事啊?”

      “……”烦死了,拜托停嘴啦。

      “我老婆侄女三公婆外甥的儿子的朋友就有一套别墅,搬家的时候我还去帮忙呢。那房子外面看着是挺好,可里面怎么感觉那么窄呢?屋子小的跟什么似的,真没瞧出值那么多钱。”其实司机没恶意,只是觉得大早上起来不说点话就对不住小鸟叫。看看旁边的这闺女,听他说话都不悃了,多好!一日之计在于晨嘛。

      “麻烦您,还有多远才到?”崔晓蕊本来就心思不宁,又莫名其妙地被司机的疲劳轰炸,现在她只希望能快点找个地方安静地思考。

      “哦,”又一个大拐弯之后,树阴隐蔽着的欧式风格别墅区展现在眼前,“到啦。”

      “谢谢您啊。”付了钱,崔晓蕊有些吃力地拎着旅行包下车。唉,矜贵的别墅社区不让进出租车,自己还得走着进去。

      “用不用帮忙?”司机从车窗后探出半个脑袋,意思意思地询问。

      “不用不用,谢谢。”她回给司机一个笑容。不管怎样,人家问了就已经很好心了。现在,她得靠自己腿儿着去啦,诶,接近两站地的路程呢。

      提着包,在别墅区门口登记后,崔晓蕊磨磨蹭蹭地隅隅前行。

      有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回家?她费尽心机地想来想去,其实是心中还在惦念着妈妈。

      自从离婚之后,妈妈是那样坚强地使自己振作起来,还不都是为了她?虽然工厂给的工资少得可怜,但自己却从没缺过嘴,总是想吃什么有什么。还记得有一阵她迷上了仙贝粥,妈妈就天天给她做着吃;好久以后她才知道商场里的仙贝竟然卖得那么贵,难怪那段时间妈只吃馒头……

      崔晓蕊心中盈渐渐满罪恶感,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良心大大的坏了。诶,她欠着妈妈的,又偷偷跑到爸爸这里来吃香喝辣洗SPA,太不应该了。

      算了,还是回家吧,回家和妈妈去住姥姥家,挤一挤也凑合能住下……再说,没准爸爸还不知道她要来呢,别再给乔阿姨添麻烦了。

      思绪没怎么拐弯,崔晓蕊便做了决定,于是调转过头,打算抬头挺胸地打算大踏步按原路回家。只是,由于太过注重如何摆出昂扬的姿势,她没看清前方有个无辜的行人。于是就这么撞上去了,在绿草茵茵花香满地的别墅区过道上,制式化地撞上了正常前行的路人甲。

      如果此段情节发生在小说里,而且相撞的两个人都美得一塌糊涂的时候,那么这一撞基本就会撞出一段好姻缘,顺带发展出无数美丽旖旎的故事——这叫“缘分”。

      但如果此段情节发生在菜市场里,相撞的其中一人是个提着菜篮子的阿姨,那么这一撞基本上就会把她的钱包给撞没了,找也找不回来——这叫“被扒”。

      当然如果此段情节发生在大街上,相撞的一个老头怀中正好死不死地揣着他的传家之宝,那么这一撞必定会把脆弱的传家宝撞碎,然后老头要死要活地拉着对方赔钱——这叫“碰瓷”。

      崔晓蕊不期待缘分,也不想被扒,更不想被碰瓷衰到彻底。于是她小心翼翼地稳住自己、扶正对方,礼貌地道声对不起,然后缓缓绕过路人甲,抬起腿,哧溜一下拖着大包跑掉了,而且自始至终没抬头。

      被撞的崔扬程瞪大眼。他闺女怎么了,没瞧见是他吗?亏他还特地下车来迎她!

      崔晓蕊确实是没瞧见啊,她努力地跑奋力地跑,其实只是在给自己迅速脱离此地的理由。对不住妈妈的安排了,她现在只想,回家!

      “蕊蕊!”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迫使她勾起脚急急刹车。是爸爸?转身一看,不妙,真的是诶——撞到衰尾!

      慢吞吞地走过去,她迎上父亲愉快的笑脸。“爸。”

      “傻丫头,跑什么呀。”崔扬程替女儿拎过包,一手腾出来拍她的背顺气。

      “您知道我要来啊?”遇到父亲她已然认命,住住吧,到时候再跟妈妈解释。

      “昨天你妈给我打了电话,说你来住一段,”崔扬程带着她走向停在路旁的宝马,“反正还没开学呢,你就一直住这吧。”

      “嗯,再说吧。”摸摸闪闪发光的宝马730,她打开车门坐进去。以前,爸爸都是开奔驰的。

      “还有多久才开学?”崔父启动车子,拉下手刹,载女儿前往自己的家。

      崔晓蕊抽出一张面纸擦汗,把两旁冷气的扇页调拨到冲着自己的方向,“六号,没几天了。”

      “和佾磊一样,”崔父满意地点点头,再次重申,“他和你念一个学校,太巧了。”

      “嗯。”拜托,A大是名校,有点斗志的学生都报了这个志愿了好吗?他们只不过是都考上了而已,老拿出来说。

      不能否认,在父母离婚之后她和父亲的交流少了很多。并不是故意的疏远,只是时间空间的距离大了,又没有了共同生活,话题自然渐渐变少。有时候她甚至会悲观地感慨,现在还好,以后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呢。想看两无语?说不定哦。她爱爸爸,却想不出什么办法能避免那种现象的出现,之前再怎么亲密,父女俩也已分属不同的家庭了啊。

      就在两人拉拉杂杂地闲扯着生活琐碎的空挡,车子慢慢平稳驶入一片绿地,停在一幢三层大别墅前面。

      崔父下车开门,将行李拎到大客厅,“蕊蕊,你先坐一会儿,佾磊去超市马上就回来。”

      “好。”崔晓蕊依言坐在大藤椅上,却见父亲抬脚就往门外走,“您上哪儿去?”哎哎,不会把她一个人留这吧?

      “我今天还有个会要开,得先回公司了,”崔父闻言回身,“中午佾磊会带你出去吃,我都交待过他了。”

      “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争取晚上能回来。”他忙啊。

      “会突然出差吗?”崔晓蕊对父亲的忙碌有着丰富的经历,轻易识破薄薄的谎言。

      “唉,有可能。”崔父有点不好意思,疼爱地拍拍女儿的头。

      “别忘了按时吃饭。”她只能把自己的不满扔到一边去,先提醒父亲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

      蕊蕊就是这么招人疼。崔父笑着点头,满意女儿的乖巧伶俐,“知道了。”然后出门,落锁。

      转眼间,只剩一室寂静。崔晓蕊把自己摊在宽大的藤椅上,望着落地窗的纱帘出神。

      一会儿,乔阿姨的儿子就要回来了。

      乔阿姨的儿子叫周佾磊,和她同岁,也可巧和她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这就是他们的交集,却让爸爸和乔阿姨称道了好久,说两个孩子都很争气,不用作父母的为孩子的学业操心。唉,其实大家都清楚,人家考进医学院的周佾磊是重点中学出身的资优生,恨不得有保送A大的资格;而她崔晓蕊,只是私立学校矬子里拔将军险险上线而已。而且,唉唉,由于入学分数低,还很不幸地被分到了最没前途的中文系。

      不过说起来,资优生的高中生活也并不轻松。

      以前几次来这里,她都没碰到过周佾磊。听乔阿姨说,他很忙。当时她还纳闷,高三生除了念书还有什么可忙的?后来乔阿姨拿出人家儿子的calendar她看了下才知道,老天,书法课钢琴课英语课长跑训练攀岩训练游泳训练合气道跆拳道空手道,这人好像在备战奥运似的用力学。和这些课程相比,学校里那些七七八八的高考复习简直就是豆腐汤里的胡椒面——只剩能尝到些许味道打个喷嚏了。

      啧,世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公平,凭什么有人翻翻书就能拿到榜首,有人却学到吐血也弄不明白抛物线弯弯曲曲地往哪边拐弯。所以说她最讨厌不用功的资优生了,不劳而获得让人火大。

      ……嗯,困了。夏日炎炎正好眠呢,反正一会儿回来人她也能听见……崔晓蕊打了个小哈欠催眠自己,然后歪在藤椅上,渐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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