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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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回头想想欢乐到令人发指。1881年夏天和秋天没准是我这辈子里最棒的一段儿，只可惜当时根本不晓得。不过那时候要是真知道了，只怕也就开心不起来了。
那天刚刚下过第一场雪，不大。我糊弄着上完课就兴冲冲往唐人街赶，那里想必已经很热闹了吧，虽说街上的积雪还没厚到能堆雪人的样子，不过华人小孩脑子精得很，肯定能玩出新花样来。今天他又预备下了什么好吃的，想破脑袋也猜不到。
跑到楼下时我抬头看了眼，窗口黑咕隆咚一片，没见着习惯了的橘黄色灯光。我心里一沉，强压着不让自己多想。这回他又打算搞哪路鬼点子，上去就清楚了。
“我要走了，回去。”我一进门就听见王耀这句话，声音哑着，很低：“家里捎信来，我娘她……年纪大，过去了。”
刚才一口气窜上楼，走得急了还没缓过来。我拿手按着胸口，睁大眼睛恶狠狠瞪着他。王耀在阴影里背对着我，肩头看上去还是薄得不像话，一捏就碎。他顿了顿，冷冰冰地继续说下去：“照规矩一定得回去看看，后天清早的火车票，再换船走。”
几个字像乱飞的雪球，硬邦邦地敲过来，直砸得我晕头转向。脑壳上好像开了一道缝，这些年里学校试着生灌进去的所有东西，什么见鬼的文雅举止绅士礼仪，都打那儿漏出去了。我敢打赌自己当时完全像个傻瓜，明明有那么多话可以说，却没一句能出得了口，全扎堆卡在嗓子眼里，打算活活把我噎死。
站在那里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一直害怕的到底是什么。本以为会委屈会生气会难过，可是事到临头却平静得离谱，静到把自己都吓着了。
原来草台班子演的那出谁谁探母到现在还没有完，过去的几个月不过是幕间休息，真正的结局在这里。王耀那天晚上说得没错，中国人无论漂到哪里终究还是要回去的，而我，他们嘴里的“洋鬼子”，说到底还不是什么都不明白。
几乎要压死人的沉默。他突然转身望着我，眼睛明亮得奇怪：“唱个曲儿给你听吧，不知不觉都欠下大半年了。”
他不说我都快不记得了，看了戏回来的那几天，我正在新鲜劲头上，有点儿疯魔了，软磨硬泡缠着王耀非要他开口唱一段。那家伙只是红了脸，说什么都不答应，时间一长我觉得不好意思，也就丢开了。
王耀没点灯，拿手指敲着那张旧桌子，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声音沉得让人堵心。他们喜欢的曲子总是这个德行，一个调子转来转去到底，叮咚叮咚停，叮咚叮咚停，不管放进去什么词儿听上去都差不多。我那时候直冒傻气根本不懂，多亏长了个心眼，央求王耀把唱词誊了一份留下来。等到终于搞清楚他想要对我说什么，已经过去了好几年。
夕阳从图书馆的大玻璃窗照进来，红得揪心。我捧着本砖头似的字典躲在窗帘后，手僵得几乎拿不住那张开始泛黄的纸。王耀的字不大，很秀气，瘦瘦硬硬的，一笔一画像是要刻到看的人眼睛里去。
每次回想起来感觉都怪怪的，像是有根留声机的唱针一圈圈在心上划。记忆里那个声音轻而清亮，根本听不出年龄。感觉王耀唱曲子的声音能比说话时更老成点，好像一路经过见过尝过的东西都沉到了他嗓子里，酸甜苦辣咸混在一起，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飘零去，几多莫问前因。只见半山残照，照住一个愁人。去路茫茫，不禁悲怀阵阵，前尘惘惘，惹我泪落纷纷。
只想学投笔，投笔从戎图发奋，却被儒冠误了，使我有志都难伸。想学一棹，一棹五湖同遁隐，却被妖氛笼遍，远无垠。仲讲乜石烂，石烂海枯情不泯，你睇下沉沉雾霭西风紧，呢个南飞北雁，怕向客中闻。
平安未报，自问心何忍？空余泪眼，愁断寒昏。今我殉情割爱两无能，今日倚楼人远天涯近，从此飘萍和断梗，几许深盟密约，句句都无凭……”
句句都无凭，句句都无凭。我把书重重放回去，纸上的小字像黑蚂蚁一样在心窝子里乱爬。图书馆马上要关门了，管理员是个看上去一脸严厉相的老妇人，正用疑心的眼光盯着这边看。我做贼似的赶紧溜出去，无比庆幸自己戴着眼镜，正好遮住了表情。
把话头拉回到那天晚上，不知过了多久王耀站起来走开了，我能听见他在后屋里翻箱倒柜的声音，窸窸窣窣像只耗子。他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小坛子，和一对形状稀奇的瓷杯，搞不清楚又是哪个年头的宝贝。
王耀默不作声拍开坛子封口的一圈泥巴，古怪的酒香慢慢在房间里流淌开来，就算是毒药我也认了。“这一回我可不小气了，”屋子里太黑了看不见，但我知道他在笑：“以前总舍不得，觉着好东西要攒下来，攒了一辈子，说到底——天知道便宜了谁呢……”
他拿出来的酒我以前没沾过，喝进嘴里软绵绵的一点都不冲，可一往下咽就和着了火似的，一路烧到胃里。那天真是邪乎，我醉得出奇地快。这点子酒本来明明放不倒我的，以前在小酒馆里瞎玩胡闹的时候，为了逞能把几种烈酒掺起来当水往下灌的事都干过。看起来王耀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一直在说话，支离破碎的英文夹杂着我听不懂的鸟语，像是要把以后几年里的话都一气讲完。我根本插不上嘴，只好陪着他一杯杯赌气似的喝闷酒。有些东西他能倒出来就够了，根本不需要谁来听。
小坛子很快就见了底，我想去拿，被王耀按住了手背。他掂了掂分量，认真地把酒匀到两个杯子里，不多不少刚好都是七分满。“这样，”他突然凑过来，握着瓷杯的手亲昵地挽到我胳膊上，扭曲成一个杂耍般的奇怪姿势，“会不会？”
我像个笨手笨脚的木头大兵一样任他摆弄，右胳膊恨不得多打上几个弯儿，费了不少力气才把那杯酒喂进嘴，中间还差点泼在王耀身上。他今天点的是一对红蜡烛，烟气微微有些呛人。旧布衫下他手臂滚烫，低垂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大片阴影，看不出在想什么。
“把杯子扔到地上。”他突然换回了英语，声音变得清澈而稳定。我吓了一跳，搞不清楚他是不是在说胡话。王耀摇头笑了笑：“在我们那边，娶新娘子的时候喝完酒都要这样的，如果杯子一正一反才最吉利，两个人就能好好过一辈子。”
他的声音低而柔软，带着种魔力，让人不忍心拒绝。我木然松开手，清脆的一声响，又是一声。王耀弯下腰去把空了的坛子拨拉到墙角，再抬头时烛光映红了他大半边脸。“你看，错不了，一正一反。”他轻轻笑起来，眼神懒洋洋的，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其实我眼角余光早瞅见了，两个杯子落地时都是正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
那天晚上我俩借着酒劲足足折腾到半夜里。“明儿个你就走吧，要收拾东西，仔细灰尘大呛着你。”王耀的手指抚在我鼻梁上，温暖而柔软。烛影下他一双黑眼睛显得格外深，阴影里的肌肤有种古旧象牙般的光泽。
我的困劲儿一下子全被这句话赶走了，没披衣服就一骨碌翻身坐起来。他苦笑着把我按回被子里：“后天也别去车站送了，省得伤心。”
“不早了，睡吧。”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到我肩上掖掖被角。“我去去就回来，放心。但是记着，不用等我。”
第二天我走得格外早，因为讨厌道别时那种凄凄惨惨的气氛。王耀大概是累了，还睡得很沉，黑发散了一枕头，表情恬静像个孩子。他少有这么放松的时候，我在床边坐了很久，终究没有吻下去，怕把他闹醒。临出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昨晚上点起来的那对红烛已经变成了两大滩奇形怪状的蜡油，红得刺眼，还在往下淌泪。
最后我还是管不住自己去了火车站，但是没往前挤，在月台上找了根柱子躲在后头，这样我能看见车里面，车上的人却看不到我。王耀穿了件灰蓝的长衫，明明是掉到人堆里根本找不出来的颜色，可我愣是一眼就瞅见了他。车厢里一如往常又闷又挤像个罐头，他贴在窗玻璃上，给压成了照片儿。
因为前天晚上答应过他，我没有从藏着的地方窜出去，就这么一直死死盯着他看。火车慢慢开动了，哐当哐当一阵乱响，整颗心也像是被放在铁皮罐子里一通狂摇，在四壁上碰来撞去，磕得生疼。
我终于忍不住了，追着那节破车厢撒腿就跑，玩命似的冲着窗子挥手。谢天谢地，王耀瞥见我了，也拼命朝这边点头招手。车子开始加速，把我一点点甩在后面。他嘴角挂着的那个笑，我看得清清楚楚，更记得清清楚楚。
耀，我到底还是来车站送你了。就算嘴上一万个不乐意，真见着我了你还是会高兴的吧。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都到这时候了还没把坏毛病改利索。
1882年的春天无论对我还是对学校来说都是场灾难。突然没了地方好去，心里又空落落的烦得厉害，我把过剩的精神头全消耗在灌酒打架闹事上了，谁管都不听。说实在的，折腾到现在这个地步，也没哪个好心人还有闲工夫搭理我。反正等那个人回来就好了，都荒废这么多年了，再加个几天也算不得什么。
直到那天早晨，我在报摊看到了消息。头版上的粗黑字体像个戴着夹鼻眼镜的上等人，一副冷峻严厉的派头。通栏大标题上写着“为胜利而欢呼”，下面的副标题是“《排华法》在国会获得通过，十年内禁止华工入境”。
我一下子懵了，伸手就去抓报纸。卖报的一脸苦相赶紧上来拦，我在兜里随便摸了几下，把捞出来的零钱劈头盖脸全丢过去。“不用找了，”我粗鲁地说，极力让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正常点，再和这个人废话下去一定会疯掉。
禁止华工入境的时间由二十年缩短到十年，非经正当途径进入美国的华人依美国法院的裁判驱逐出境，州法院和联邦法院均不得准许华人归化为美国公民，已离境者不得再次入境。我在僻静的街角一遍遍读着那几行字，毫无形象地吸着鼻子。一阵风吹过来，花了好几倍价钱买来的报纸被刮散了，从我手里飞出去，像只吃了枪子儿垂死的鸟。我低下头，手指上满是刚才蹭到的铅灰。
那个人答应过的事情，就这么做不到了。至少是没法子堂堂正正做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