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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别小看这东西”,王耀有一次爱惜地拍着茶壶说:“听过这句话没有,‘中国人的茶和爱尔兰人的酒建成了横跨美国大陆的铁路’?”
      “你修过铁路?”我瞪大了眼睛问。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自己的过去,机会可不能错过。我一直觉得东方人像是神话里的物种,每个人身上都裹着一团呛人的雾气,背着一个接一个的谜。不过王耀看起来好像没其他人那么奇怪,至少我还能和他说上话。我早就有一大堆东西想要问他了,同生物课上好奇心过剩的小学生没什么两样,打算“解剖”一下这个标本,能把这堆怪人的想法理清楚多少就算多少。
      关于修铁路的华工,我之前没听说过几次。报纸上提起他们的时候也多半是为了开骂,说他们是“必需的祸害”,拿了工钱就走人,根本谈不上给这个国家做什么贡献。
      “对了,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我固执地盯着他,又补了一句。王耀的表情没有变,笑容里却多了几分苦味:“我们……本来是想去金山的,听说那儿遍地都是黄金。家里不少人都想过来碰碰运气,顺便把我带了出来,我当时还小,稀里糊涂的不懂什么事。那年头正好是乱世,要是找到了金子,留在老家的人就都能吃饱穿暖了。”
      “那然后呢,你怎么没去成?”我急匆匆地追问着,虽然觉得自己冒失,却没工夫多想。“金子已经被前头的人淘了个差不多,再去也没多大意思,回家的路费也花光了。后来有人说‘他们既然能修长城,就一定能修铁路’,我也就跟着去了。当初真没太多杂七杂八的想法,不管怎么着,能找份活干,赚钱寄回家就行。”
      王耀低着头,自顾自说下去:“我过来得晚,铁路已经修到只差最后一小段了,算是赶上了好时候,没吃什么苦。但是听一起干活的老工人讲,在这以前不知道有多不容易。我们的人正好摊到了顶难修的一段,山又多又高,经常要坐着藤条篮子滑到离地两千多英尺的地方去干活,下面直接是峡谷和河,往外看一眼就头晕。打隧道的时候也是,一开始火药不太会用,石头又硬,每天给炸到的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最难熬的是那个冬天,雪厚得能没到膝盖,在雪地里躺下去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我没亲眼看见,但是听说来年春天雪化了以后,有失踪了好几个月的工人从雪堆里露出来,整个冻成了冰块,还笔直地站在那里,手上握着镐头。”
      “路修好以后,我们都想搭火车在这条路上走一次。有人算过,一公里铁轨下就是一条修路的中国人的命。可到最后还是没成,活儿一干完我们就给扫地出门了,有些人买不起火车票,走了上千里才回到旧金山去。”他突然停住了,像是才发现我就坐在面前一样,猛地抬起头:“怎么聊起这些了……难不成还没老就糊涂了,真是对不住。”
      他说到的事情,有些我也记得。每年五月的“金道钉日”都是看热闹的好时候,各种疯疯癫癫的庆祝活动从来不缺。十一年前的这一天,中央太平洋铁路和联合太平洋铁路在犹他州的普罗蒙特里丘陵处接轨,第一条横穿这个国家的太平洋铁路提前完工。那个主持竣工典礼的老家伙(好像顶着一大堆有的没的头衔?)捅了个不大不小的漏子,他把那枚纯金道钉敲进最后一个钉孔时,银质大锤准头偏了砸在枕木上,各家报纸都把这个当成笑料,足足折腾了一星期。虽说我那时候还不满十岁,可是一旦见过了这样的大事,就一辈子都忘不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王耀,就算他对我讲的这些故事连做梦都想不到,也找不着什么证据——当年报纸上和铁路有关的那些照片里,一个华人都没有。今年秋天明明热得奇怪,可我坐在那里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要是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几乎不敢想下去,这个国家几十年来的光辉和张狂背后,藏着多少让人害怕让人寒心的东西。
      “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我嗓子里哽得厉害,知道这句话很傻,却还是说了出来。我的手在木头桌面上胡乱滑动着,正好碰到了王耀的手。我像抓紧救命稻草一样盲目地握下去,他的手比我想象中暖和,恒定不变的温暖,安稳到不可思议,让堵在我喉咙口的难受感觉退下去了不少。
      “都过去了。”窗外暮色渐浓,他反过来劝慰我,声音低得像是叹息:“真没事,我们中国人是野草的命,不管在哪里,落地就能活。”
      我始终觉得,王耀是个没有根基的人,就算是站在实实在在的地面上也感觉很不平稳,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就这么掉下去,从此消失不见。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急着去抓牢他,可不能让他说走就走。
      说来奇怪,帮过王耀一次以后我就想一直护着他,容不得别人再来欺负。就算之前的事我根本管不了,还是会感觉窝火。

      记得最清楚的,是转过年来的二月里。如果现在有人告诉我,可以再回到那一天去看看,说什么我都愿意。
      那天下午我照旧早早往王耀店里蹿,这一次却奇怪,老远就望见饭馆没开张,连门口摆着的招牌都收了起来。这家伙精得很,怎么会放着钱不赚,可别是出什么事了?我一肚子的问号,赶紧跑去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我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地。抬头正撞上出来应门的王耀,我一下子就看直了眼,涨红着脸堵在门口发愣,连舌头都打上了结。
      王耀穿了件簇新的红衣服,以前从来没见过,衬得他像换了个人一般,有种说不出年龄来的美,肤色光润如孩子,一双眼睛却幽深得不像话,根本望不到底。他平日里很少有这么鲜亮惹眼的时候,总是穿些灰扑扑的衣服,图的是干活方便,沾上油烟也不心疼。站在那里我突然没来由地想,以前总是把灰姑娘之类的睡前故事当成笑料,可是照眼前这个例子来看,童话什么的或许也不都是骗人玩的,里头没准也夹带了些信得过的东西。
      “怎么,出什么岔子了吗……”王耀被我盯得不自在起来,理了理前襟,低头看向衣角。“没,没有……你真好看。”我憋了半天才冒出来这么句话,好像把他也吓了一跳。王耀很快反应过来,摇头笑笑:“忘记和你说了,今天我们过新年,整条街都不做生意了出去看戏……你来得正好,要不要一起过去?”
      他说这种时候板凳都要自己从家里带,我逞能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只手拎一个,把王耀的份儿也抢了去。他好像早就习惯了,由着我在店里瞎扑腾。路并不远,唐人街尽头那片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潦潦草草地搭起了个戏棚子,上头缠了不少红绸布,看去倒也喜气。台下已经坐了不少人,正三五成群地扎堆聊闲天,等着戏开场。
      中国人的戏也就是那么回事,一堆人在台上挨挨挤挤,满眼全是花花绿绿的颜色,吵闹到不行。开场是大锣大鼓乱敲一气,有个小丑从边上冒出来,学猴儿翻着筋斗乱跳过去,身上那件戏服红到刺眼。后面就没这种热闹看了,那些人进去又出来,脸上都被颜料涂得看不清长相,咿咿呀呀地唱个没完,我反正一个字儿听不懂,也不打算弄清楚他们整的到底是什么鬼花招。偏偏伴奏的乐器像哭似的实在刺耳,唱戏的又尖起了嗓子吊人精神,要打瞌睡也不是那么容易。
      我随便瞥了几眼戏,就开始全副心思地看王耀。他听得入神,眼睛随着台上的人转来转去,不时点头或者微笑,几缕散发从额前摇摇晃晃滑下来,唇角抿成一个柔和的弧度。夜里风凉,我的外套不够厚,坐久了寒气一点点直往身上钻。王耀的袖口宽,我把手放进去想要暖和一下,他没有动算是默许。我伸手握住他腕子,轻轻一捏就感觉到了骨头,瘦伶伶的一直硌到我心里。
      台下那堆人突然安静了不少,从开场以来一直没断过的嘈杂声也消停了。“有好戏看了,下面出来的那个人算是名角。”王耀侧过脸来对我笑,很快又把视线转回去,生怕错过什么精彩段子。
      他这副样子把我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也跟着去看台上的戏。这回出来的两个人嗓子要低沉些,不像先前那么吵,听着倒舒服不少,我居然慢慢看了进去。一个穿着奇怪衣服的人跪在另一个老妇人打扮的演员面前,两个人抱头大哭,一边哭一边还没误了唱,只可惜还是听不明白。我四下里张望了几眼,不少人在偷偷拿袖子抹眼泪,不远处还有个人用手指按着拍子,轻声跟着调子一路哼下来。
      我心里突然被狠狠戳了一下,说不出什么滋味,依稀是种惘惘然的苍凉感觉。我一向没心没肺,很少有这么“多愁善感”的时候,硬要说有的话,大概是学校里排演莎士比亚戏剧的那次。这种文化人玩的花哨东西我自然不懂,也没打算掺和进去,可是坐在那里看戏的时候,我却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捣了一拳似的,闷闷得直难受。好在这种情绪没多久就溜掉了,隔天上课时那位令人敬畏的老先生戴着厚片眼镜鬼扯了一通高深的文学理论,更是把那种堵心的感觉赶了个不见踪影。没想到几年后它又回来了,而且是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
      整出戏从头到尾王耀没说一句话,脸上的笑影也不见了,咬着嘴唇垂下头去,侧脸轮廓单薄得像是剪纸。一瞬间我突然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是属于那堆聒噪得烦心的华人的,和那些人有太多东西可以互相明白,却离我那么远。我怔怔地抓紧了他手腕,只有这样才能骗自己相信他就在这里,在我身边。

      散场以后往回走的路上王耀不知道在想什么事儿,一直静悄悄地没开口,我也不好意思打岔。几个小孩子在马路边跳上跳下,唱着我不懂的歌谣,声音脆生生的很好听。“他们说什么呢?”我没话找话问王耀,毕竟一路这么大眼瞪小眼下去也不成。
      “燕雀喜,贺新年,爹爹去金山赚钱,赚得金银成万千,返来起屋兼买田。”他又逐字逐句重复了一遍,这是我头一次认真听他讲中文,有点奇怪像是咒语,口音软软糯糯,大冷天里听上去感觉怪暖和的。
      我按捺着性子等他解释完,急匆匆抢着问:“那你会不会回去?会不会?”以前听人说过,华人不想融入这里,没法被改造成好的美国公民。不给他们美国国籍是对的,他们攒够了钱就急着回去,在这边赚的钱也全寄给家里,从来没打算在美国扎根。这种关于他们的坏话我知道的绝对不少,可是总感觉和眼前这个人对不上号。
      王耀笑了笑没答话,继续絮絮地给我讲刚才的戏。他说这出戏叫《四郎探母》,很多很多年前有个人在北方打了败仗当了俘虏,可是他的敌人敬重他,对他很好。他在那里娶了妻生了子,有一天听说自己多年不见的老母亲和弟弟来了边关,他明明知道这样做犯了军规要杀头,却还是冒险去见了他们一面。讲到这里王耀顿了顿,轻轻笑起来:“当然,最后他……没死。”
      “他回去干什么?”我一头雾水地问:“现在好不就够了,为什么还惦记着那些过去的事儿?他也不想想,要是就这么死了,家里的老婆孩子不伤心吗?她们又怎么办,靠谁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在害怕。从看戏的时候就开始了,死沉死沉的压在心上,最可笑的是我居然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你不明白的。”王耀敷衍地摇摇头,看起来根本不想和我多啰嗦,笑容里有种古怪的同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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