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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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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也该开花了。
顾惜朝站在门前静静地看着东方渐明,初春的早晨即便在南方还是清冷,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热气,慢慢蒸腾,消散,墙角的绿意渐盛,在这灰败暗淡的校园中,刺目,扎眼,身后“窸窣”的穿衣声还有那重重地踉跄声打破了沉寂,不用转身也能知道,那只小狐狸一定是毫无形象衣衫不整地跑,果然,头发散乱着,衣服和小孩子似地凌乱着,真不知道她是十三岁还是三岁,替她整理好衣襟,抬起头就看见她双眼贼贼的笑的一副坏水样,双眼放光的看着他,嘴角一阵抽搐,问道;“饿了?”小狐狸摇摇头,那可就奇了,顾惜朝无语,挑眉看着她,小狐狸憨憨一笑,眼睛里都写满了两个字:纯良。一把揪住他的衣袖,用吟咏一般地语调搞怪的说道:“我们,去外面看看吧。”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期盼,稚嫩可爱的小脸鼓鼓的,凤眼儿黑黑亮亮的,慧黠可爱,让人不自觉的答应。
小狐狸在屋里坐着,乖乖的梳着头发,保养的极好的秀发如丝缎一般顺滑,没费什么力气就通开了,手边只有一条发带,胡乱的拢上头发,手不自觉握住袖子,袖袋里的那块玉冷硬,收紧了手指好像温度被吸走了一样,即便隔着布料还是让手指僵硬,其实玉是稀世好玉,触手温润,只是心里寒冷罢了。顾惜朝的武功很高,走到了阶下才被她发觉,不过这也足够她收敛心神凝神静气了。
咧着大大的笑容,一脸期待的看着顾惜朝,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她想她有些贪恋这种一无所知的不管不顾的感觉,尤其是在远离了那个世界的前提下,而眼前这个收留她的良善少年,不需要她考虑值不值得信任的问题,因为......
“顾惜朝,我们走吧。”她起身,抚了抚衣角,一双秀目笑弯如月牙,扯着顾惜朝的衣袖迫不及待的当先走出去,肉嘟嘟地小脸带着兴奋的红晕,她不怕被找到,总要离开的,不是吗?
两人走出阴暗的小巷,清晨犹带凉意的空气也随着太阳的升起暖了起来,似乎太阳的形象一直是如此不可抗拒,小狐狸愣愣的想,脚步不由缓了下来,顾惜朝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侧过头问道:“怎么了?”小狐狸回以一笑,小跑着拉开距离,先他一步离开,发带与黑发在身后纠缠。
街道上已是人声熙攘,贩夫走卒忙于生计,来去匆匆,路边的小摊也已摆的满满的,倚翠楼冷冷清清的,没有夜晚时的莺声燕语,显出些许凄凉来,有几驾马车停在门前,许是在等主人从那温柔乡起身,马儿也安安静静地等着,没发出一声嘶鸣,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从她面前穿过,直直行到一驾马车前,薄帘里伸出一双素手,细嫩,白皙。
“饿了?”
小狐狸转过头,无语,怎么又是这句。点了点头,心里哀怨的叹气:我长的就这么像吃货吗?
顾惜朝去买早点,她就在原地等着,马车渐渐都驶走,四周都空阔起来,有放肆的视线打量着她,也由着他们看去,她只把视线投向不远处,顾惜朝站在土炉边等烧饼,蒸腾的热气笼在身周,一瞬间就模糊了面容,一步步的离近,他侧过身,微笑,笑里隐隐有洞悉了的了然。
小狐狸嘟着嘴,嗔道:“我看起来就那么贪吃啊。”摊主已包好了两个烧饼递过来,顾惜朝伸手接了,交到她手里,热呼呼的,熨帖着她冰凉的手指,摊旁摆着桌椅,收拾的很干净,二人坐了下来,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健硕憨厚,送上一壶热茶,打量了小狐狸好几眼,转过头对顾惜朝笑道:“这位小哥,你家小娘子的模样生得可真好。”
二人皆是一惊,顾惜朝浅笑:“这是我妹子。”摊主有些尴尬,讪讪笑着回了炉边。
手中的烧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一口咬了下去,丝毫没为刚才的小插曲显露一丝情绪,专心咀嚼着食物,顾惜朝蓄满了茶水,将杯子放在她手边,茶当然不会是什么好茶,只是寻常人家在山野之间采摘的糙叶,带回家中制成了茶饼,但是在这样的清晨,饮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四肢都活络了起来。感觉最后一分睡意都被这茶饮冲去了,小狐狸跟在顾惜朝身后,好奇的打量着街边,这些小饰物她当然看不上眼,可是她在这世上生存了十几年,从未见识过这等熙攘喧闹的场景,跟紧了顾惜朝,生怕被人群冲散。
宋代的建筑技巧交至唐代愈加娴熟,细部刻画的十分细致,小狐狸不禁为这些商家阁楼绚丽的彩画而称赞,她原以为这种秀丽绚烂的风格只在皇家贵院之间流行,没想到这竟是整个时代的建筑的特色,顾惜朝放缓了脚步走在她身边,免得她一时失神,与他走散,街道上十分热闹,小狐狸愈走愈疑惑,虽说宋朝后期对女子压迫才严重起来,但若是寻常日子,街上可不会有这么多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三五成群的走着。
顾惜朝像是听见了她的疑问,笑道:“今天是花朝节。”小狐狸恍悟,原来是去祭花神的。看路旁贩卖的花卉,皆以彩帛相护,那现在的时间也有五更了。
桥下河水缓流,天气回暖,立春也快到了,小狐狸走过拱桥时想着,看路上的行人面带喜气,都为着节日欣喜着,花朝节是同元宵节与中秋节一样重要的节日,尤其今天十分晴朗,在百姓看来是百物丰熟的吉兆,哪能不开心呢。
过了桥,似是向着寺庙行去,人流拥挤,顾惜朝一伸臂,揽住站不稳的小狐狸,将她护在怀里,她不过十二、三岁,但身量不足,看起来像是个孩童,此举也算不得无礼。
小狐狸紧紧揪着顾惜朝腰间的衣襟,生怕被人潮冲散,四周的压力无孔不入一般,推挤的她极为难受,恨不得放高声大叫才痛快。忽的感觉腰上一紧,脚下一轻,只听得四周的惊呼声阵阵传来,探出一直埋在顾惜朝怀里的小脸,只见天旋地转,竟是在半空之中,失重与旋转的不适感袭来。
“啊呀。”小狐狸惊呼出声,空中飞人?太刺激了!!!!!
一只手伸来,按在她后脑,将她紧紧拥进怀里,“别怕。”顾惜朝第一次对她如此温言,倒是更让她讶然。
“好了。”直到落到寺庙前,小狐狸还是一阵阵晕眩,顾惜朝本想推开她,毕竟她并非真是他的幼妹,谁知她脚下一软又倒回他怀里,可爱的小包子脸皱做一团,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心里一软。
“唉。”
小狐狸闹哄哄的大脑里好像接收到了这么一声叹息,费力的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第一次看见这人这样笑呢。”小狐狸晕乎乎的想道。这么直接的不加掩饰的笑,琥珀色的眼闪动着柔和的光亮,有些无奈,甚至有些纵容,第一个,第一个纵容她的人。
“扑哧。”一声嗤笑打断了小狐狸的凝视。
顾惜朝不着痕迹的放开揽在她腰际的手臂,退开一小步,托着她幼细的手臂。小狐狸头晕也顾不上了,露出白森森的小牙,面色不虞的看向那人,心里暗暗磨牙,知道再找一次光明正大盯着顾惜朝的眼睛看的机会着实不易,心中恼意更胜,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一口,磨牙。
来人是一名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女,鹅黄色罗裙,衬得少女鲜艳明媚,在来往人流中极为显眼,少女容貌姣好,一些打量的目光在触及她腰间挂着的一双短剑时,忙不迭的都收了回去。江湖人,还是离远点好。
小狐狸挑眉,正对上少女不屑的目光回瞪回去,心里一阵激动,多少年没有人敢这么看着她了,心里暗暗磨掌擦拳,不知怎么“下口”好了,手臂忽然一紧,一股力牵引着她往前走,顾惜朝对上她不解的眼神,也不解释,淡淡道:“我们进去吧。”来花神庙祭拜的人越来越多,站在阶前似乎还能看见香火缭绕,想到刚才人潮拥挤的恐怖,小狐狸也顾不上逗弄那女子,快步前行,两人竟似将那女子忽略过去了。
“你,你,站住。”没走几步身后果然传来一声娇叱,还带着颤音,显是气得不轻,小狐狸暗暗偷笑,一不小心迎上顾惜朝的眼,那种,无奈,纵容的……
“本小姐的话你没听见吗。”这女子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美,可是不分时候就成了噪音,小狐狸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没冒烟?很好,忍功不错,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甩给用轻功越过她头顶拦在前面的女子身上,才发现比起那些聪明狡诈的女人,这种娇蛮类型的能带给她更多的无力感。
顾惜朝的声线一冷:“请让让。”显然他不会对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感。
那女子杏眼圆瞪,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般,拔剑就刺,双剑挽出漂亮的剑花,如月下冰莲一般好看,可惜不中用,顾惜朝轻轻推开小狐狸,身形飘逸,将女子引至几步之外,周围行人匆匆绕过,不敢稍作停留,小狐狸舒心的一叹:人还是少了舒服。她不担心顾惜朝会输,悠闲地看着戏,顺便观摩,能见着实战还真是不易,没看几眼她就失望了,女子不过三流武功,对付地痞流氓防个身还行,顾惜朝无意与她缠斗,可那女子不依不饶,剑势狠辣起来。
小狐狸悠悠的品评着,看那女子怒目而视,委屈的小模样,这出戏算什么,“怒叱薄幸郎”?她觉得心里更不爽起来
“小娘子可是担心同伴,不如在下去将二人分开?”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看来人华服年少,二月天气还拿了把扇子故作潇洒的扇着,并未束冠,看来年不过双十,也算相貌堂堂,不过,我和你很熟吗?小狐狸眼一扫,明确表达出这么一条信息:不熟,止步。
那少年无视了她不善的目光,笑道:“不知女娘子芳龄几许,家住何处,可许了人家没有?”此言一出,连着缠斗中的二人都是一惊,顾惜朝不再跟那女子客气,脚下一错,闪身避开全力刺过的双剑,足下一顿,腾空翻过小狐狸身边,那女子已不知不觉已使出了十分的力气,收势不及,直直的扑到地上,扬起一片尘土,双剑没握住,“呛啷”落地。
“活该,让你挑衅,让你耍帅,敢从我头上翻过,活该吃一嘴土。”这是幸灾乐祸的小狐狸。
顾惜朝和那少年毫不退让的对视着,少年对那女子的狼狈视若无睹,笑容满面的回视着,打斗结束,人流又渐渐恢复了拥挤,小狐狸上前扯住顾惜朝的袖子说:“咱们走罢。”等到人多了,还指不定要挤成什么样子。顾惜朝跟着她的脚步,向花神庙走去,
谁知与那少年错身之时,他会突然发难,手中折扇一拢,疾点顾惜朝“命门”要穴,出手迅猛,比起那个花瓶女侠,武功不知道高出多少,顾惜朝出腿迅猛,与少年横扫而来的腿狠狠相击,激烈的劲道使两人各自振开后退,于几步之遥,一脸平静的对视着,眼中情绪莫名。
众路人:还打啊!
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两人的表情越发平静,气势却一点点紧张起来,小狐狸看着路人息声,静悄悄的避开,真的很想畅快的大笑,真宽敞啊!正在这时,只感觉气氛紧绷起来,小狐狸只感觉体内的内力受了刺激一般自发的运行起来,心中一惊,随即恍悟,想来这就是杀气了,遂敛心神,凝神静气,平缓内息。
二人同时出手,拳掌相击,华服少年扇如灵蛇,狠狠咬向“灵台”一穴,顾惜朝掌化鹰爪,锁住铁扇,被其大力向后推去,少年步步紧逼,瞬息之间,两人已到几百米外,顾惜朝腾空跃起,单足抵在粗壮的柳树干上,震得柳树枝叶摇晃,光影斑驳,洒在顾惜朝如玉面庞上,小狐狸凭着习武之人的好眼力,远远地赞叹着。
顾惜朝放开折扇,腾空跃至少年身后,指风如电,袭向“中枢”一穴,少年反手展开铁扇,抵住一指,回身挥下,铁扇凌厉的划过一道银芒,顾惜朝手无兵刃,不敢相接,闪身退避,见少年扇舞如披,足下一点,向后退去,同时袍袖一甩,只见一物挟带着鬼哭狼嚎之声,凄厉的破空而去,铁扇与之相接,竟溃不能续,既接而走,顾惜朝袍袖一拢,风中只余柳枝嫩芽柔柔的轻拂,可惜动作太快,小狐狸没能看清他袖中之物为何,只见少年口中溢出鲜红,显是收了内伤。小狐狸移步上前,行人纷纷避让,正在这时,一老者腾跃而来,双目炯炯,身后跟着灰头土脸的黄衣少女,原本鲜亮的鹅黄衣裙变为土黄色,脸上也黑一道白一道的,显示哭过。老者竟一言不发,抓过少年肩膀回手反扣少女手臂,迅速离去。
小狐狸一阵愕然,不应该是打了人家娃儿然后家长找上门来吗,这是换了什么戏码?顾惜朝走到她身边,看她纠结成包子的小脸,淡笑道:“走罢。”当先移步向花神庙走去,小狐狸回过神赶忙跟上,心里叫苦:“天哪,才一会不打,怎么人又多起来了。”
花神庙香火缭绕,站在门外也能看见苍蓝的烟火溢出,庙前还搭了戏台,也不知唱的是哪一本。买了香,一同进庙里祭拜,听庙祝诵过祭文,并将祭文焚烧后,小狐狸与顾惜朝并行上前,随着众人有序的焚香祭拜,拜过后,一众女子都匆匆离开,小狐狸不解。
顾惜朝见了,解释道:“祭拜花神后,应去找与自己生辰对应的花神祈福。”
小狐狸听了,凤眼一亮,扯住顾惜朝的衣袖也奔去看十二花神。据说她是二月生的,二月的杏花花神是杨贵妃,雕塑上着(zhuo)着(zhe)新彩,小狐狸学着别人的样子拜了拜,颇觉无趣,她已经过了信神佛的时间了,情绪并未在此多做纠缠,凤眼儿鬼灵的四处打量着,旁边多是妙龄女子,或小家碧玉或大家闺秀,倒是没见着佩带武器的侠女,矜持的脸上难掩憧憬之色,身边那个祭拜杏花花神的女孩,在虔诚叩拜的时候脸上不经意流露出几分羞涩,是求姻缘吧,多么美好的年华,多么美好的心情,那种懵懂而干净的心绪,现在想想都久远的模糊了,可是姻缘这种东西同自由一样都不是求来的,小狐狸漫不经心的想着。
“咳。”一声刻意的干咳吸引了小狐狸的注意,循声望去,却是顾惜朝,脸上竟带着几分尴尬,他略有些不自在,道:“我去外面等你。”语毕匆匆忙忙而去,正为他那丝狼狈疑惑着,目光一转,看见他刚才所站之处聚起的众多女子,见众女子神色各异,或羞涩或惋惜,但无例外皆对她眼神不善,先是一怔,随即了然,是了,以顾惜朝的相貌气度,站在这样一群女子之间,若不是古风淳朴,估计早被围观哪还能让他有机会逃脱啊,想到他刚才略显狼狈的背影,小狐狸不禁失笑。
转过身打量着花神像,新鲜劲儿过了也不觉多特别,许是心境不同罢,看那些眼神单纯明澈的女孩子,难掩对幸福的憧憬,小狐狸目光避开那些刺眼的光芒,不经意扫到几上摆着的签筒,一旁还有挂有签词,五颜六色的小纸片,拿起那个有些重量的签筒,随意摇了几下,甩出一只签,绘着怒放枝头的杏花,一副娇艳讨喜的样,小狐狸看不明白,递给了一旁的解签人,那小沙弥在挂着的彩片中翻找一番,随后解下一片,递与她,纸上是唐诗中的选句:
“静落犹和蒂,繁开正蔽条。澹然闲赏久,无以破妖娆。”
小狐狸静默不语,拿了银钱与那解签的沙弥,拈着纸片转身离去。身后小沙弥将彩签补挂上去,神色安详,花神像前来来去去,年年岁岁,有数不清的平凡女子,虔诚拜伏,憧憬着幸福,彩签在微风中安静拂动。
指尖的签毫不在意的滑落,被风卷走,签乃是上上签,小狐狸却以之为凶,有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她终究不会像寻常女子一样能拥有简单的快乐,她必须想得多一点,看身后因抽得上上签而与女伴欣喜不已的女孩子,她好像,心情更差了。
不知不觉走到了五月榴花花神————公孙氏那里,在唐朝时,曾“一曲《剑器》动京城”的公孙大娘,犹疑了一下,还是拿起签筒,摇了几下,甩出支签,按着刚刚记下的小沙弥查找的方法,找出一片彩签,上书也是一句唐诗:
“几时辞碧落,谁伴过黄昏。”
呼吸一滞,只听一声轻微裂响,却是指下失力,将彩签捏破,叫过旁边与戏班班主商量点戏的庙祝,询问此事,庙祝一看,连连道歉,小狐狸没有细听他解释的弄错签的事,跟自己说:“神鬼之说,何必介怀,你还指望一枚彩签改变什么不成?”
“啊,原来是你。”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唤回小狐狸神游的心绪,循声望去,是一红衣少女,长相娇美,神色不虞,心下明了,正巧心中不快,便故意道:“这位女侠好生面善啊。”红衣少女听了这客气话后,却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瞪,怒道:“甚么面熟,你之前冒犯于我,怎么现在怕了不敢认?”这名穿着鲜艳红裙的少女就是之前在顾惜朝手下吃了亏的那个,想来那件在地上扑成土黄色的衣裙已被她看做耻辱了,说不定早被泄愤了,小狐狸心思又飘出了很远。
“别发呆了。”清冽的声音传来,带着点点无奈。
小狐狸转过身,才发现顾惜朝已站在她身后,以为他是等得太久,不耐烦了来找,也没过问。其实顾惜朝是看见之前那名少女走到十二花神这边,不放心才过来。果然小狐狸没表现出什么危机意识,对方越说越怒,手都按在剑柄上了,她居然还在神游。
庙祝过来打圆场,却是推荐一些祭花神时助兴的游戏,其中有一个游戏是抽花签,赛才艺,半个时辰后开始举行,红衣女子忽道:“好,我和你比。”双目灼灼。
小狐狸茫然:“啊?”红衣女气结。可怜的庙祝挂着一脑门汗,不知该如何,最后还是顾惜朝出言调和才平息,小狐狸看那女孩听话的乖模样也知道,纠纠缠缠也不过为四个字:少女情怀。要说她的做法,以江湖人来看实在算不得大错,江湖上敢爱敢恨快意恩仇的女侠多了去了,以她的年纪也只会被打趣儿几句,要是成就了一段姻缘而她又恰好有些家世背景,还会被传为一段佳话。可是事实上,她不仅给别人造成了困扰,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狐狸眼一转,小狐狸贼贼的笑了,扯住顾惜朝的袖子,撒娇似地唤道:“惜朝——”注意到红衣女脸红了又绿。
顾惜朝一惊,但见她不断地给他使眼色,又一脸坏笑,做口型:配——合——我。恍悟之下才压下方才头皮发麻的感觉。但见她举止亲昵的拉着他的手臂,问道:“不知惜朝的生辰是几月?”顾惜朝眨了下眼,掩去眸中的晦暗与复杂,配合的淡笑道:“一月。”
小狐狸扯着他的袍袖走到一月梅花花神前,摇了摇他的手臂,娇声道:“惜朝抽只签好不好?”明摆着要气歪红衣女的鼻子,拜花神本就是不忌男女的,况且花神中亦有男子,只是女子偏多,渐渐地男子来祭的就少了,此举显是为表亲昵,而顾惜朝遇见过不少纠缠不休的人,本就不喜,见小狐狸狡黠可爱的模样,似是真的骗到肉吃的小狐狸一般,不禁失笑,随意的拿过签筒摇了几下,把签递给她,便转身离开,避开一众女子灼人的眼神。
顾惜朝长身玉立于庙门前,可是心神半点没分给台上的戏,望着天边浮云,神色莫名,小狐狸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她知道,这是陷入回忆中的神情。也不出声,自己走到旁的小摊,想尝尝卖的小吃食。
远远就见一群孩子围坐一圈,原是在卖糖人,小孩子脸上都是渴望而欢乐的表情。恍惚中那些以为早已深埋心底的记忆缓缓涌现,很久以前的模样记不清了,还依稀记得那时看电视特别渴望要一个糖人,可是在那时,这门手艺已被当做一门民间艺术,普通小城哪会有啊,偶有一回在大城市遇见捏糖人的,却为十元的价格而止步,在之后——没有之后了,没有了。
稚嫩的小脸上神色黯淡,眼中划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原来只有真正去想的时候才会发现,从未忘记。收回迈出的脚步,搓了搓发冷的手臂,在一瞬间如有所感,回首望去,人潮之后,那抹青色茕茕孑立,琥珀色眸中是一样的毫无情绪。
樱唇弯过一个小小的弧度,转瞬即逝。
信步走着,停在一个小摊前,摊上只摆着几件木制品,摊主花甲年纪,神态怡然。摊上的一支木簪吸引了小狐狸的注意,不禁拿起来细看,简单的花纹,沉黯的色泽,簪身微弯,打磨的很圆润,触手细腻,并有淡淡清香,小狐狸问向摊主:“桃木?”摊主悠然自在的在太阳下眯着眼,听见她的话,眼撑起一条缝。摇头晃脑背书般说道:“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压伏邪气者也。”小狐狸伸手拿银钱,一边问摊主:“簪子多少钱?”一拿荷包却感觉轻飘飘的,不是遭了窃而是碎银用尽,摊主还是那副怡然的神态,似乎不为买卖上心,也不为价钱上心,慢悠悠的说:“给多少钱随意,就看你认为值多少。”手上的簪子质地是极好的桃木,她荷包内仅剩的几枚铜子可是不够,素手覆上袖袋,袋里是五千两的银票,却是有着特殊标记。紧蹙的眉忽的一松,从袖中拿出一颗拇指大的东珠,色泽圆润,递给摊主,道:“我的钱不够,用这个换行不行?”摊主看了看珍珠却不急着接,还是摇头晃脑的说:“以珠易木?”小狐狸不耐与他多说,放下珍珠,将簪子收好就离开,她知道她荷包里的几枚铜子不够付,但这颗上品东珠绝对够了,身后传来摊主认真的声音:“你不后悔?”有甚么后不后悔的,小狐狸不理,但后来,她懂了。
顾惜朝还站在花神庙门前,小狐狸笼在宽袍广袖下的手不由握紧,手中的簪子不知如何送出。眼前忽现一物,竹签上淋了糖浆,开出满枝杏花,挤挤满满。他的眼里有一种奇怪的温柔,可惜她雾蒙蒙的眼看不清楚,任繁花开满眼,覆盖视线。
等到开赛小狐狸还是捧着那枝以糖浆画出的杏花,顾惜朝道:“开赛了,走罢。”小狐狸落后一步,拿出一方绢帕包好,收到袖袋里,这才快步上前,站到红衣女对面。戏已唱完,空下来的戏台用来比赛,仅女子可参加,顾惜朝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温和的看着她,小狐狸身边的一名少女,晕红了双颊,轻声问道:“小娘子可有婚约。”双眼怯怯,惴惴不安的看着她,小狐狸知她是为何,淡笑道:“未曾,家中仅一兄长,爱护殊甚。”女孩儿望向顾惜朝,脸更红了。
只觉一道目光灼灼,原是红衣女,她“哼”一声,道:“本女侠姓唐,单名一个琬字,记住,你会输给我。”小狐狸心下一动,似漫不经心的扫了她腰间双剑一眼,做工精细,花纹秀丽,暗忖:“姓唐,莫不是唐门弟子?”唐琬见她不语,咬牙跺了下脚。正巧这时开赛的锣敲响了,台下的一排太师椅上也落座满,这场赛事是商贾大家主办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同行之间争个面子,请来了当地行首评判,温柔妩媚的名妓。
赛时抽花签,第一场便是赛琴艺,来拜花神的妙龄女子多是求姻缘,若是能一展才艺,或可寻一位情投意合的可心的良人,除了小狐狸与唐婉,其余女子皆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小狐狸是为奖品,唐琬是为找回面子。
第一场,小狐狸轻松胜出,唐琬勉强过关,小狐狸嚣张的吹着指甲,满意的看到唐琬咬牙跺脚却硬忍着不能动手。
第二场,棋,小狐狸没有和唐琬对上,这一场少了一半的人,令小狐狸惊讶的是,唐琬也通过了,并且回了个不屑的眼神给她,小狐狸翻了个白眼。
最后一场比的是书画,青春貌美的花魁细细的解说着规则,轻柔的声音像唱歌一样,众人看着她,有垂涎的,有不屑的,有艳羡的,有嫉妒的,这女子始终是从容的温柔浅笑,小狐狸心下自嘲,觉得自己和她没什么不同,也不过是比她身份高些,但是说白了一样都是挂牌的,没有谁会天生优秀的,那花魁娘子也是小时被选中,从此后或逼迫或打骂,她就不得不优秀了,因为,总得活下去。
小狐狸抽一枝花签,火红的榴花刺痛了她的眼。
案上笔墨俱已备好,只等人来挥毫泼墨。白纸上绘出沉沉暗暗的庭院阶上,长长的白纱后裾白的扎眼,,只能看见半个背影半隐珠帘之后,零落破碎的桃花像地毯一样铺在阶上,占了小半张纸的一丛榴花在微薄暮色中,秾艳独芳,书词一首: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意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得待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恭喜唱和的声音好像在耳边淡去,台下人笑,台上人也笑。奖品是今晚观赏烟花时的最佳位置。赢来了却高兴不起来,若是不能轻松获胜,十几年的委屈岂不白受?看天色已是卯时,阳光正好,团团白云懒洋洋的躺在天上,多美好啊,小狐狸在心中默念那个誓言:“泽(shì)儿,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离开。”向花魁娘子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至于唐婉?她好像又被无视了。
至夜,泛舟湖上,灿烂的烟花在头顶绽放,绚烂夺目,然后在湖中归于沉寂,小狐狸伏身看着湖面,烟花忽远忽近,不止天空中开满了花,湖面上也是繁花绝艳,顾惜朝始终一言不发,不理会小狐狸跑来跑去的玩闹,“他似乎不喜欢画舫呢。”小狐狸侧着头,看微波粼粼的湖面映着身边他的面容,注意到他从看见这条画舫起就心情低沉,一直安静的坐着,皱紧了眉头,眼中有着落羽一般的柔软哀伤。
“不看烟花了?”他问
小狐狸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坐起身,笑笑,又转头看漫天繁花,忽然一道黑影从旁边的画舫直直飞来,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中看不太清,隐约是名女子。轻功不怎么样,落在小狐狸前面,发出沉重的声响,画舫剧烈的摇晃起来。小狐狸看到顾惜朝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在灯笼下看清,那女子柳眉倒竖,怒气冲冲的看着小狐狸,不是唐琬还会是谁?
唐琬突兀的发问:“你讨厌我?”这话却不是问向顾惜朝。
小狐狸怔了怔,道:“不讨厌。”她不讨厌唐琬。
唐琬惊讶的睁大了杏眼,她想是没料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但还是流露出一丝欣喜,说道:“我就要走了,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唐琬的话还是一样说的直白,语速很快,有些急躁。
“我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会是什么。”小狐狸缓缓说道。看唐琬满是困惑的眼,迟疑了一下,道:“下次吧,下次见面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话语里有一丝渴望和期盼。
唐琬感到奇怪,更多的是难过,不是自己伤心,而是为她的话,“一个连名字也不能拥有的人。”唐琬这么想着,心里就止不住柔软的疼痛,她也不讨厌她的,虽然之前生过她的气,看着对方笑眯着狐狸一样的眼睛,内心嘀咕。
忽然大叫一声,唐琬急急的说:“我要回去了,咱们后会有期。”施展开不怎么高明的轻功飞回来时的画舫,隐隐看见她娇小的身影,落在画舫后,脚下不稳,栽了下去,听到那沉重的一声,小狐狸耳朵不自觉动了动。
看着安静坐着,自始至终姿势未变的顾惜朝,小狐狸想:“也许唐琬并不是真的喜欢吧,人年少时最易被风华眯了眼。”
想着唐琬刚才问的讨不讨厌,她没全说实话,其实,她是有那么一点点嫉妒的。
画舫静静,水波轻漾,只听头顶烟花绽开的声响,水天俱是繁花,有那么一瞬间照亮了人的眼。
这是花开的声音吗?
她想着。轻轻松开了手指,一枚淡绿色彩签从宽大的袍袖中掉落,小小的签被捏出皱褶,绘着的小小梅花被汗浸渍的模糊,晃晃悠悠落在湖面上,被浸湿,沉下,深深地,沉下去。那首诗也在水中晕作一团: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