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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番外:错相逢 ...

  •   半幕夜色,一轮孤月,两点疏星,三更寂寞时,天竟也萧索了。

      泠泠七弦之下,闻得商音流水,疑是雨落天际、雪凝深涧,隐约纠缠在离人的耳鬓发梢,欲醉还伤。弦上纤指一抹复一挑,宛然间,嘤咛花语,呢喃莺啼,声慢慢,意迟迟,却终究铮然弦断。

      轻叹如泣。

      二十四桥上那一管箫陡然响起,呜呜咽咽、如诉似慕,只是催人断肠。是他,是他。

      待要不去,箫声却转凄苦,幽幽一脉,只是催,突然便咬咬牙发了疯似的推门跑去。

      一路上跑得急,跑丢了绣花鞋,跑乱了堕马髻,跑疼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笑着便往那男子怀里扑去。

      我来了,我来了。

      他笑得温和安然。他说,跟我走。

      我要出征西北,跟我走,从此海阔天空。

      脚步倒错,他却拉着我的手不放,眼神急切。

      是在逼我。

      轻摇螓首。我不能。

      努力想说服他放弃这个傻念头,和我一同留在这温柔富贵乡,花柳繁华地,他却笑得凄然。

      或者让我一生拥有你,或者我们永不相见。

      他又说,跟我走。

      我看着他,凄然摇头。

      他叹气。

      若有似无的轻叹,足以痛碎苦结的愁肠。

      我拽住他的衣角,他只得那一句话。

      跟我走。

      拔下鬓上珠钗递给他做念心,掉过头,泪珠早就成串落下。

      我是拉克丝,当今圣上最宠的郡主拉克丝。

      我自幼无父无母,亦无兄弟姐妹。长到七、八岁当口,多了个哥哥,是权倾一时的三贝勒。又深受当今圣上宠爱,世人莫不抬头仰视。虽是女子,亦延请海内名士讲解诗文,逸中高人传授琴棋,自负学识。闲时着梅花妆,挽堕马髻,习折腰步,连坊间小儿亦知“靖王有女,绝京城”。

      然我愿望亦只是简单。

      我只想觅得如意郎君,安然嫁作人妇,从此相夫教子,便是一生。

      每个女子所求的,岂非都是那“安定”二字。

      直至那日与三哥哥拌了嘴,他要宴请宾客,我偏跑去偷看。

      一眼便看见了他,端然坐于席上,绿眸清如水波,唇角笼着一抹浅浅笑意,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儿。

      如果说三哥哥是那艳极带刺的芍药迷离,他就是那芝兰玉树。

      转过身按住胸,一颗心跳得飞快,已不是自己的。

      回屋时不慎失了脚掉入湖中,遭了没顶之灾,正惶然不可抑的时候,一双有力臂膀抱住我,他清清亮亮的声音在耳畔说,相信我,我会救你。

      三哥哥因丢了脸,不肯给我好脸色看。下人扶着我走开的时候,我又回眸去找他,他却自顾自拧着衫子上的水,虽一身狼狈,唇角却仍噙着温润笑意。

      不知怎的,我信这男子,我信他将带我离开这牢笼深宫。

      三哥哥畏冷似的笼着手,和我絮絮长谈。他说,你可都想明白了?

      我知他虽不待见我,然我一走,这深宫重院,便只得他独自一人。心里虽不落忍,千般道理,却大不过个喜欢去,终是执意嫁了。

      出阁那天,三哥哥一身素服倚在门上看我梳妆,自铜镜里看到他嘴角笑容颓败,似开到脱力的花,翻卷起黑色边缘。他走上前来,伸手碰了碰我的脸,他笑,妹妹,我不送你了。

      那时那日,我并不知他死志已坚。

      他用喜杆挑起喜帕,又牵我去喝合欢酒。

      这屋子映着一室喜意,便显得狭小,且暖。

      他对我微笑,和三哥哥不同的笑,温暖和煦。

      我心里的高兴满得要溢出来,眼看幸福只是触手可及,手却不听使唤的颤抖,又突然听得窗外巨响,一慌张,酒便倾了他满襟。

      他打开门,银发的少年满脸不甘愿的抱怨着,褐发的少年却抬起一双紫眸,对我抱歉的一笑。

      我的弟弟们,淘气得紧。他解释。

      我点点头,心里却总觉得不祥。可是他这样这样温柔,我便闭起眼睛,假装自己已盲。

      三哥哥的死讯传来,是洞房的第二天清早。

      他愣了一愣,若有所思的答声知道了,便开始出神。这一出神,就是十年流光偷换。

      原来那日和煦笑容,只是喜烛光影下的错觉。而唯只那素指上的啼血泪痕,才是真实。

      三哥哥问我,你可都想明白了?他心里怕是容不下你。

      我,一意孤掷。原来只是,一、败、涂、地。

      烛影摇红,珠帘流紫,轩阁内暖意融融。净手,焚香,挑抹七弦商音。然他怔然执杯,痴望月上中天,弦断亦不闻。

      临窗滴泪,就砚研墨,写到别来,红笺为无色。他轻轻搁下信纸,遣回鸿雁,只作不识。

      通往他心的小径三军执仗戒备森严,我一介弱女如何能直捣黄龙?

      却是那少年伏于窗棂,一脸稚气问我,拉克丝,你为何不高兴?

      他不肯好好叫我嫂子,固执却是遗传了萨拉家的脾气。

      他说,你笑一笑,你笑一笑我给你好玩意儿。

      他捉了萤火虫装在玻璃瓶子里,便像捧着心似的,郑重又郑重的放到我手上。

      感念至无语,伸手便摩挲他的头顶,我只当他可爱的弟弟。

      他回眸露齿一笑,拉克丝,假以时日,我会长得比你还高。

      满瓶萤火虫明灭,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便似那少年的纯真紫眸,我却彻夜难眠。

      他最终比我高了一头。虽仍是那总带一抹乖巧笑容的娃娃脸,身量却干瘦结实。走上街去,亦不输给他俊美的两个哥哥,总惹得那多情少女低下头去,却又带着一抹红晕从眼梢偷瞧。

      相亲的人踏破了门槛,他却只是挑东挑西,拒死不肯,惹得婆婆大骂他孽子。他便问我,拉克丝,当日你为何要嫁给我大哥?

      是在护城河边,我便带着一抹怀念笑容,告诉他那场旖旎相遇。

      他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一点淡橙色的流光漂在水上,随着河面浅浅起伏,等移近了,才知是一盏不合时的河灯。不知是什么人做了来放在河里。

      我为逗他开心,便指给他看。

      真美。我说。

      言未灭,他却突然上前跳入河中。我惊呼,却见他游至河中擎住那盏灯,怕水浇熄了蜡烛,高高举着又凫了回来,交至我手中。

      上好的蜀锦,顺著劈成叶脉粗细的竹片绷成一朵白莲,中间一只蜡烛,火光忽长忽短不停摇曳。题著字的薛涛签系在边上,沾了水,墨都晕开了,再看不清字,是面目全非的前尘。

      他说,拉克丝,若那日是我遇见你,我亦会跳入河中救你。

      原来只是一场错相逢。

      我低下头,那好容易才护得周全的一点火被眼泪一浇,轻易的就窒息了。

      中秋赏月,我分了月饼,逐一递给婆婆,递给丈夫,递给小叔,递给——他。

      手指触到手指,心怀鬼胎,竟同时松手。那只月饼便如尴尬的真心,曝露于月光之下。

      阿斯兰只是看一眼,并不说话,神态波澜无惊,事后更从未提及一字半句。他的霁月坦荡,是因为他的不爱。而那一刻,我是真的恨他。

      暗香残冷,西窗下,他的手指缠绕发间,他问我,拉克丝,终我此生,是不是只能这样不见天日?

      如何作答。

      那极爱的纯真紫眸,不知何时被痛苦混浊了一腔无邪。而我便是那,十恶不赦的罪人。情何以堪。

      发是凉的,纠缠在他指间,如流水千叠,理了还乱。

      婆婆絮絮的说起阿斯兰为这个家的牺牲,意有所指,他便气不忿。

      那他就可以挥霍掉拉克丝的幸福么?

      伊扎克从未在我面前动过怒,那一日,他重重把基拉打倒在地。

      他揪着基拉的领子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若没有他,你以为你就可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长大成人?!

      伊扎克重重把他推搡在地,眼中是深刻的悔恨。

      这个家里,没有人有资格指责他。

      他丢下这一句话,挑衅的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便是冰一样的,冷。

      基拉突然咬住手背,痛哭失声。

      他便终是要走了。

      他说,或者让我一生拥有你,或者我们此生再不相见。

      当年盛况嫁入此间,我昂着头骄傲如神女走下凡间,只为了那一厢情愿的爱情。到如今已是有夫有子,眼眸苍老纤指若栅,我可能再一次为了爱情出走。

      我选择,永不相见。

      拔下鬓上珠钗递给他做念心,掉过头,泪珠早就成串落下。

      恨只恨那一场错相逢,恨只恨我没有先遇着你。

      那一夜的月光,分明碎了一地。

      都缘自有离恨,故我把黛眉画作远山长,只不知那娇生惯养惯了的少年,在那天寒地冻的塞外可过得习惯。

      那一年,我说服丈夫又纳了妾。外间只说我贤惠大度,婆婆却拉了我的手细细摩挲。

      好孩子,这就是你的命。

      是了,这就是世间大多女子的命。我开始渐次相信,相爱的人不应、也不能在一起一世。感情激盛,不轰轰烈烈至你死我活抵死纠缠,如何能够罢休。能够走到最后的,总是那些不相干的人。

      阿斯兰每年过年都写信,一遍又一遍的问,基拉,为何不回来。总是皱着眉,一遍又一遍不甘心的问,基拉,你为何不肯回来。

      这温厚的男子,始终不知他宠爱的弟弟觊觎着他的妻子,他儿子的母亲。

      这么着,到了第六个年头,阿斯兰却是连提笔的力气也没有了。

      当年一场入狱,不知在中受了何等折磨,出来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好。又把经年委屈似乎都爆发出来,只几个月,便已病体沉疴。

      伊扎克乖顺坐于他床前,侍奉汤水,竟不肯假别人之手。阿斯兰又急着把家里的一宗宗事情都与他交代明白,那光景,便像是交代后事。伊扎克又急又痛,一边吼他胡思乱想,走出门外,泪却汹涌而出,却只是无声饮泣,不肯叫门里那人知道。

      阿斯兰轻轻嗽着,苍白脸颊上泛着嫣然血色,眼神却清亮如少年。

      伊扎克,我已经活够了。

      瘦得一把骨头,白色素服便从肩上滑下,露出织细锁骨和大半胸膛。淡极的一抹艳,疑似神品,却注定不能在人间久留。

      基拉终于回来,再不是那世事未知的轻薄少年,眉宇间生杀决断,隐隐便有沉稳的气度。

      阿斯兰笑着看他。

      真好,基拉,你回来了。

      他又看我,拉着我的手。

      拉克丝,幸好没有耽搁你太久。

      基拉,拉克丝就托付给你了。

      他把我的手放到基拉的手心,便像了却心事一般,瞌上眼睛,睡容只是平安沉静。

      最后弥留的时候,他已经有些迷糊,呼吸很浅,随时都可能停止似的,却又突然睁开眼睛,吃力的伸手拭去我的泪。

      别哭,拉克丝,别哭。

      清澈的绿瞳已经微微扩散,他侧着脸,突然笑得淡如三月柳絮。

      看着面前的空气,眼神缱眷,便好像那里坐着他最爱的人,却是我从未见过的似水柔情。他梦呓一般轻轻说,好一个醉笑陪君三千场,不诉离伤。

      出殡那天,阳光晴好,温暖和煦。

      美玲噙着泪整理他的床铺,突然便惊叫出来,痛哭失声。

      他的褥子下面是藏着的丸药,一颗一颗,不知有多少。

      原来,他竟是以死成全。

      我告诉基拉,基拉扭扭唇角说,大哥哥就是这样,打小儿就喜欢委屈自己。然而,终究免不了与我又抱头痛哭一场。

      哭得恍惚,便觉前尘往事恍然若梦,而我早就刹那芳华弹指红颜老。然而兜兜转转,却终于找对了地方,找对了人。

      基拉在阳光中折过头来,沉沉微笑。

      他说,我一开始认识阿斯兰,是为了日后要认识他。为此,我们都应该感激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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