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十月的默西塞德海滨,栈桥静默地矗立在冰冷的海水中,灰白色的海浪不紧不慢地拍击着防浪堤,海鸥悲伤地鸣叫着,在渔船林立的桅杆间盘旋,港湾大道的石板路是潮湿的,缝隙中青苔慵懒而恣意的生长蔓延,爱尔兰海带来的潮气弥漫在这里,散发着侵入骨髓的阴冷。风湿痛,关节炎,这是英国北部港口独特的待客之道。欢迎来到阿尔伯特港口,欢迎来到利物浦。一百年来,沿着这条人为修砌的笔直海陆分界线,无数的木船和铁船来来往往。英国人自以为征服了大西洋,就像在更远的古代征服无敌舰队一样,人总是这样浅薄而容易沾沾自喜,正如一块或许不存在的长眠在海底的古代钱币,正面写着母性,背面写着本能,没有人能同时看见居于不同两面的所有单词,但不管你看得见看不见,它就在哪里。海就在哪里,面对着胆战心惊如临大敌的港湾堤坝,它只是经常保持有限的克制和退让而已。

      从这里向西眺望,越过一层又一层灰青色的海浪,一切都消失在地平线之下。海鸟逆光的黑色背影消失在环绕港口的悬崖峭壁中,死寂的海面蚕食着西下的落日,吞噬着炙热的余晖。无数铁皮船像殉情者一般追随着那个半圆橙黄的太阳,它们不知不觉地远离了安全又危险的陆地。醒醒吧,伙计!这里是北大西洋,你只会与寒冷、孤寂、恐惧、危险狭路相逢,站稳你的脚跟,放松你的胃袋。如果说在陆地上稳健地行走可以带来安全感的话,那么上下翻飞的海浪则会撕碎这一切虚伪的假象,每一个人都是无根的飘萍,只是有一些默认了随波逐流,而另一些习惯了有所依附。船不会表达感情,只是默默地向前航行,船首分开波浪,船身吃水线以下挂满藤壶,船尾巨大的螺旋桨搅动起一阵阵水沫,海面划过刀割一样的裂痕。5514公里的航行很漫长,但在计数的指针回到原点的那一下,之前所有的挣扎与等待仿佛全部消失了一样,仿佛被从整个时空中割裂出来了一样。初升太阳臣服在身后,冒险者在雾气中邂逅那个高高在上的大理石娘们,他们蓬头垢面,精神疲惫,亢奋地拍遍栏杆,喊哑嗓子。“美国!”几千张嘴唇,几千条舌头,几千根声带,几千片肺叶,用几千种截然不同的频率同时振动着。总有一个人,在所有人都茫然无知的那一刻,也许是不经意的一抬头,也许只是无意识向前凝望的双眼偶然对正了焦距,然后他呼吸的空气像吗啡一样溶进血液,最后颤抖着从肺泡中逃逸出来,他的叫喊声总是比到港的汽笛更令人感到愉悦,“美国!”。而现在,你在欢呼的人群中找不到他,他消失了,就像人的一生总是从一次消失走向另一次消失。每条船上都会有这样一个人,这不是偶然,而是命中注定的机缘,他们眼睛深处闪烁着奇特的光芒,足以照亮这一整片大陆。

      我在新旧两块陆地之间足足漂荡了十年,每年都要在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大洋上来回穿梭五六次。朴茨茅斯到巴尔的摩,波士顿到格拉斯哥,直布罗陀到太子港,加拉加斯到卡萨布兰卡,热那亚到布宜诺斯艾利斯,里约热内卢到里斯本。后来我累了,对铁皮和咸水组成的世界感到疲倦,当我十年来第一次回到陆地,我脚下好像踩着棉花一样,尿尿都对不准墙根,我突然发现摇晃不止的是我,而不是那艘船。就像当我曾经晕船晕得脸变成猪肝色,吐得把头全伸进了痰盂,然后猛地对上了一个在所有东西不是飞就是滚的空间里闲庭信步如履平地的家伙,以我二十七年陆地上所能及的浅薄见识,我以为是他疯了——而不是我。

      在登上弗吉尼亚号之前,我以为我看够了大海,从故乡海滨小镇塞图巴尔,到逗留了十二年的波尔图,我看到大海被堤岸温顺地驯服,被轮船乖乖地驾驭。在我离开陆地的那一刻,只有手中的小号对我是最重要的。一九二五年一月,我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弗吉尼亚号在波尔图门可罗雀的船员招募处,我要上船,我说,然后对着那个红鼻头的老家伙比划了一下黄铜小号,我精心呵护,拂拭它比抚摸任何一个女人都要轻柔的,我的情人,我的宝贝很争气地卖力反射着煤油灯光,亮斑投射到老头浅得发白的瞳孔中,老头眯了眯眼睛,船上不缺小号手。浓重而不讲道理的英格兰北方口音,我听懂了,却只当没听懂。自顾自地吹起小号,本来应该是最拿手的,在波尔图港口的酒馆里为四处漂泊的水手们吹过成千上万次的忧郁乡愁的法多曲调,但是起调就起岔了,于是我硬着头皮改成了一首从水手那里听来的叫不出名字的曲子,我拿捏风键的手指僵硬而不知所措,因为我在现编。

      老头斜支在桌边,静静地听我吹完,他问:

      ——你吹的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老头笑了出来,我看见他嘴里一半是金牙,另一半是空窟窿。

      ——当你都不知道这玩意是啥的时候,那它就是爵士。
      ——那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但船上的人为它疯狂。

      我故作淡定,脸上仍然挂着初听到那个陌生的英文单词时的诧异。其实我每一根支气管里都带着笑,因为我知道,这番话说明我已经被这条船接受。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穆里尼奥。若泽•穆里尼奥。

      我没敢报我的全名,倒不是生怕国王避雨的笑话在我身上应验。不过我始终庆幸这个决定,至少后来被叫做名字一大串的是哪个家伙,而不是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