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的姿态给予》华婴

1、上

　　他把一切事物都看得很简单，这是他的幸福。
　　但其实他只是无法把事情看得复杂,因为他头脑“不聪明”，这本来是他的不幸。
　　他应该觉得痛苦的，但他似乎对“痛苦”这一感受没有什么特别的认知，所以他始终不幸而幸福。
　　他的名字，福尔斯•甘。

　　甘的故事从一片引导镜头的羽毛开始。从一双特制的鞋开始。

　　还记得他小时候空洞但突兀的眼神，令人没有由来的恐惧和心疼。
　　甘的智商低于常人，而腿部又有疾病导致他无法正常地行走，他的脊背也无法直立。所以年幼的他不得不穿上一双古怪的机械鞋子，在众人讶异并且带着些许鄙夷的神色里机械地行走。
　　他的妈妈告诉他，福尔斯，记住，你和正常人一样。
　　其实越是强调这样的事，就越是明显地在昭示，这不过是一个愿望，并非事实。

　　甘没有父亲，母亲独自抚养他长大，亦算风霜饱经。但他终究长大成人，所有人都应该松一口气。
　　他的童年一直简单而平淡，他终是与同龄的孩子一起成长着。
　　但他是不被众人接受的。仅仅因为他“不够聪明”，还有他不灵活的双腿。
　　他在第一天坐校车去上学的时候，睁大双眼望着同校的孩子们，他在等待一个为他空出的座位。所有人都惶恐而恶意地声称自己身边已经有人，直到那可爱的女孩子用天使般纯洁美好的声音对他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坐到这里吧。
　　那时候甘有些失神。他望着她说不出话。直到她对他说，我叫珍妮，你呢？
　　甘愣愣地回答，我叫甘，福尔斯•甘。
　　那时他们都是孩子，懵懂而无知。他们无法预测到那样一个，会一生一世纠缠在一起的命运。

　　珍妮的父亲酗酒成性，极龌龊的男人。珍妮对他恨之入骨，以至于后来无所顾忌地堕落，以至于想要回头的时候那么愤怒而拼命地朝他已经荒废的空屋扔石头。
　　一直无法忘记这样一个场景，在珍妮父亲的玉米地里，珍妮拉着甘躲在高长的植物下，她轻轻地许愿，乞求上帝将她变成一只小鸟，好让她飞离那个地方。然后，从玉米地里飞出一大群小鸟。镜头从上方拉远，那个场面悠长而空旷，充满无法言说的悲伤，但是透明，纯粹。

　　后来甘上了大学，与珍妮分开。甘依然懵懂而无知，珍妮却已在无望的生活中堕落地寻找安慰。她妄图令自己快乐，但所有的行为都是在向无边的深渊坠落，没有安慰，没有快乐，只有越来越深沉的绝望与寂寞，甚至变得不信任任何人。
　　有着悲惨童年的孩子们，要怎么忘记过去而去期盼明天？心中埋藏伤痛的人，永远无法明亮，无法相信，无法承受幸福。
　　很心痛珍妮。相比于天生不对痛苦敏感的甘，珍妮这样经历过痛苦并且明白痛苦的人更令人心酸。这世上真正爱她，珍惜她的人只有甘，她却始终无法明白他，接受他。她不相信甘能给她幸福，她宁愿一直在那个繁华纷乱的世界沉沦，陷落。
　　珍妮是这样一个飘渺而内心复杂的人，我始终无法明白她的心。她在沾染上毒品的时候，绝望地攀上高楼的阳台意欲寻死，她瞥见楼下车水马龙繁华世界，然后想到什么，开始动摇。终究离开死亡的边线，她泪流满面。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他的本能反应始终是自救，不论有多绝望。
　　也许，活着终究是美好的吧。

　　甘虽然不聪明，但并不意味他缺乏感情。他爱他的母亲，他爱他的好朋友巴布，他爱他的上司丹中尉，他爱他的珍妮。
　　珍妮之于他似乎没有明确的定义，并非恋人，但比好朋友更为亲密。我只能说珍妮是他的珍妮，甘的，珍妮。

　　甘的幸运一直让我惊叹。意外“治好”的双腿，竟然比正常人跑得更快。在教条严厉的军校，他却因为简单的思维而颇令上司满意。在越南战役中更是历尽神奇，数次死里逃生，还救出几名战友。但他失去了一直交好的朋友巴布，他曾许诺与甘一起开捕虾船。后来甘在医院休养的时候，学会了打乒乓球，甚至如鱼得水，技术高超得令人惊叹。
　　甘得过不少勋章，连美国总统亦曾经接见过他两次。虽然闹出不少笑话，但他如此好运，令人不再记得他的不幸。
　　甘赚得足够的钱，他非常守约的到巴布的老家买下一艘捕虾船，开始当他的船长。
　　因为被甘从越战战场上强行救出，因受伤而被截断双腿，丹中尉对甘恨之入骨。他感觉没有双腿的自己是一个怪物，他看不见前路，看不到希望，看不到生活有什么美好的地方。他坚持认为他应该在越战中光荣地牺牲，而不是作为一个废人苟活在世上。
　　但是渐渐的，甘让丹发现了生活的简单和快乐，以及希望。许多细节已不需要再讲述，丹在甘的捕虾船上作了大副，神采飞扬自信满满地指挥甘寻找虾源。丹把自己挂在船的顶端，兴奋地笑着，脸上没有丝毫阴霾，想必他心中也是一片坦然，明亮吧。
　　甘的船在一场激烈的暴风雨中幸存下来，并且非常奇迹地成为当地仅剩的一艘捕虾船，他们因此转到许多钱。
　　甘接到一通来自他家乡的电话。他回到他绿荫堡的家中。
　　甘的母亲患上癌症，已经无法挽回她的生命。甘的妈妈告诉他，人总是要死的。
　　人总是要死的，而命运无法预测，在死亡之前，是否终究明了曾经思考过、迷惘过、悲伤过的一切？
　　死亡的时候，会有那么一瞬，是释然的。
　　甘失去他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的妈妈去世了。
　　甘在黑暗阴冷的夜晚，在空旷的屋子里四处走动。他也许试图寻找什么，他不知道他很寂寞。
　　他在对珍妮极度的思念中，看见珍妮从他家大门外走进来，白衣长裙，纯洁美丽。
　　然而那不过只是幻觉。
　　甘不懂那种空虚和失落的感觉叫做寂寞。他在心中强烈地思念珍妮，他失去母亲，他渴望安慰。只有珍妮给得了他安慰。可是她在哪里。
　　甘不懂寂寞，但并不意味他无法体会寂寞。他的心在漫长的黑暗与沉寂中抽痛，他想念她，他的珍妮。
　　然而珍妮终究回来。白衣长裙，纯洁美丽。即使是沾染污秽的身体，她的心是干净的，纯洁美丽。
　　甘不在乎她的污浊，从来都不在乎。他只是希望她能留在他的身边，不要离开。
　　甘不需要明白，她的堕落只是一种发泄，一种近乎报复的心理迫使她寻找各种快乐，快感。她其实不明白她到底需要什么。
　　可是甘爱她。全心全意，一心一意，至死，不渝。
　　甘向珍妮求婚。她不置可否的回答，再说吧。
　　甘走到门外，手叉在腰上。他对她说，我不聪明，可我知道什么是爱。
　　他知道什么是爱。他一直知道。从他遇见珍妮开始。
　　珍妮望着他的背影，眼睛里满是无奈与歉意。她从来不曾想过接受甘，她不相信他能给她幸福。
　　珍妮再一次离开。

　　甘开始没有目的地奔跑。他说他只是想要奔跑。不是逃，不是躲避什么。他只是单纯的想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用他的双腿，跑。
　　这样的举动吸引了无数不明原因的人。他们追随甘，将他当作伟大的偶像一样崇拜。甘在不停的奔跑了两年多以后，在看尽美国各处不同的风景以后，突然停下脚步。他说他累了，想要休息。抛下身后众多迷茫的追随者，甘回头，回到他绿荫堡的家中。

　　镜头神奇的切换到与影片开头的倒叙相衔接的现实中。甘来到一座陌生的小镇寻找珍妮。
　　在甘的脸上从来就看不出悲喜，他总是面无表情的注视这个世界。他似乎没有笑过。
　　甘的眼睛里总是充满疑问，充满困惑，并且呆滞，却是那样令人怅惘。那像婴儿一样始终无辜但执拗的眼神，实际上已经承载了多少悲伤和不幸？只是没有人注意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