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世书》三分澈然

5、第四章：公子不乖？

　　等江莲城走出浴房的外间时，萧怒已抱着一件厚实的紫貂裘在等着她了。见她出来连忙凑上来递上衣服，又问道：“公子刚才唱的是什么曲儿呢？好像蛮有意思的，怒怒学了几句你看像不像……”

　　江莲城刚把衣服往身上一裹，只见萧怒清了清嗓子，胯.下一沉，马步一列，气沉丹田就开始嫩声嫩气地唱起来，把那哎哟哟的呼痛声学了个七分像，还时不时配合着节奏扭动上半截身子。江莲城嘴角一抽，猛吸一口气把那笑声压在胸口，忍得肝胆俱裂，还得故作严肃颔首点评：“很好，不错，已经有我三分真传。”

　　萧怒听了，捂着嘴笑得如一只偷得鸡吃的小狐狸，眨巴着圆乎乎的眼睛道：“那怒怒就唱这首曲子哄公子睡觉！”
　　哄……哄我睡觉……江莲城看着这个头只齐自己胸前的小不点，一时有些迷惘。等她被萧怒拉进房间后，二人坐在床上，就到底该谁哄谁睡觉的这一重要问题进行了一系列严肃讨论，大会进行到一半时，江莲城望着窗外潇潇落雪忽然醒悟：重点不在谁哄谁入睡，而是她什么时候答应让萧怒跟自己睡了？

　　萧怒到底是孩子，这时候也有些困了，他蜷紧两个肉肉的小拳头，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着打哈欠，稚声道：“公子一点都不听话……”
　　江莲城身躯一震，忍下扑上前蹂躏那张包子脸的冲动，叹气道：“怒怒，你把我平时看的书卷、笔记都拿来，我看几页就睡。”
　　“当真？”萧怒一个骨碌奔到书桌前。
　　“当真，赶紧拿来。”

　　等萧怒三两下把桌上那一堆都抱来后，江莲城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原装货怎么会让手下知道自己最近看的书、记录的笔记呢？老板都是高深莫测的，哪能让员工什么都明了，这样才能显示老板的英明神武。此举谬也，谬也啊！
　　想到这，江莲城对着床上一摞书卷叹了口气，只好一本本全都翻一遍了。当下对一脸期盼的萧怒道：“……有点渴，你去端碗茶来我吃吧。”

　　“吃完就睡觉？”萧怒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天真又纯洁。
　　江莲城报以更天真更纯洁的眼神，点头道：“吃完就睡觉。”
　　“好，怒怒这就去，现在夜深了，就喝花茶好不好？不然公子会睡不着的……”
　　“嗯，按你说来吧……”

　　等萧怒出房门后，江莲城一个冲刺奔到门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立马将房门反锁上，然后才扬声道：“我困了，先睡了！”
　　楼下即刻传来萧怒清脆稚嫩的声音：“公子你骗人！公子坏人！公子不听话！”
　　江莲城靠着门，想到萧怒那张包子脸气鼓鼓的模样，捂着嘴偷偷地笑了，活像一只偷了小狐狸鸡吃的老狐狸。
　　等楼下已经没了声响，江莲城才安心慢慢开始看那堆书卷。

　　这些书多是内功心法、心法口诀、剑谱、刀谱等等武功典学，江莲城草草翻看一通，发现这些典学都已被摩挲得卷边，并且大部分典籍的末页，都用朱砂写了两个字：“已成。”
　　这原装货竟是一个武学痴人？江莲城想起那日王不见说自己已内力全失，若这原装货知道了定要伤心不已。她略叹一声再往下看，发现这一堆书固然每一本都已旧，但被摩挲得最旧而破烂的两本书竟然是《稼轩长短句》和《李太白集》。

　　这个未知的国度竟也有唐宋朝代！江莲城赶紧细细翻阅，诗词作者一如她所知所学，丝毫不差，惊叹之余，一张信笺从书中落出，那笔迹和自己一模一样，以正楷写着：“江莲城，字芙兮，大玄宛州骆县人士。幼随其母，流泊江湖，三岁始学语，六岁方识字，十一而形如市井之徒。”原来是一篇自序，她暗道，又往下读：“习性好斗，蒙偷抢骗，顽劣难驯，屡教不止，其母甚忧恐。每贼行破露，街坊皆嘲之，唾称‘犬物’，然不自知……”

　　细细读来，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冷漠与自嘲，说尽自己各种劣行，直到江母病逝，临终将幼女交给其生父，于是文中写着：“始知有父，而举止言行，甚莽且愚，十二出江府，投毅王门下，习武学文，建煮鹤楼，为其鹰犬。一生交游无数，然尤自孤……金玉衣食，千人俯首，唯伤亡母不得知。”

　　唯伤亡母不得知……江莲城放下信笺，一时黯然无言。她生于单亲家庭，自幼也是顽劣不堪，老妈单位的同事以她为笑柄，常让老妈气噎泪流，好不容易到长大成人，在外拼搏数年略有所成，终于锦衣还乡，要令老妈在众人面前风光一回时，却遇到了动车事故……醒来就到了这里，不知老妈现在如何？

　　正当江莲城两眼泪汪汪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脚步声，但只有短短的一声。仿佛刚一步踏出，就戛然而止，让人不禁纳闷这一步是停在何处、又是往何处去。
　　紧接着，悉悉索索地接上一个诡异的声音，好像有人在玻璃上磨指甲正磨得欢快，十分凄厉刺耳。但这刺耳也只是断断续续，刚刺激得人泛起鸡皮疙瘩，又骤然无声了。

　　想起这屋子的诡异和阴森，江莲城顿时脸色与墙壁一色，惊恐与哀伤共存。
　　她淡定地缓缓拉上被子，再淡定地蒙上自己的脑袋，内心自我催眠：这是耳鸣，耳鸣的产生多是因为睡眠不足、精神紧张、过度疲劳等……江莲城执着地自我催眠，那声音也执着地以声反驳，时不时还变换一下节奏，曲风之跨越犹如从《蓝色多瑙河》陡然转到《土耳其进行曲》，兴致来了还夹杂两声“嘿嘿”的阴笑声作和声，好不情趣盎然。

　　江莲城虽然死了一次，按理说也是当过鬼的人了，但她对鬼怪的恐惧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那惊恐之情比天还高，比海还深，比钻石还恒久远。
　　尤其是当她发现这怪声仿佛就在不远处时，人已全自动脑补出画面：黑漆漆的屋子黑漆漆的檐，黑漆漆的大门两边开，黑漆漆的桌子中间放，黑漆漆的人影对着咱。这人影，不简单，左手菜刀右铁杆，一路砍拼溅火花，阴风飒爽恶寒寒。血盆大口他咧着嘴，两腮横肉他往下坠，凶巴巴的眼神是火中炬，俏生生的面皮是死白腻，昏灯暗暗他没有影，肚中空空他正腹饥。见你来，笑眯眯，菜刀一挥你骨肉离，唬得小姑娘哭兮兮，哭呀么哭兮兮。

　　这边江莲城脑补着画面，那边声音欢喜地做配乐，终于，她苦着脸颤抖地裹上外袍，再颤抖地下床开门，往外伸出一看：那黑漆漆的走廊深处有一黑漆漆的望台，黑漆漆的望台上有一黑漆漆的人影，正背对着江莲城双手忙个不停，刺耳的声音正是那传出来的。
　　江莲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那声音越来越大，她心跳越来越快，在她比划着距离研究能不能一脚把这东西踹下楼时，那人忽然回过头来——

　　只听一声惨叫，皮白肉嫩的闻人玑抱着一物，捂在胸前，目瞪口呆地望着瞬间退出十余步贴在墙上的江莲城，怔愣片刻后，他粲然一笑，清声问道：“公子怎么不掌灯？把小生吓了好一跳。”
　　江莲城黑着脸，指着他半敞半露胸口，问道：“你在干啥？”
　　闻人玑悠悠笑道：“你说这个啊……”他将掌中物托出，只见一个斑驳的鎏金炉子，娇羞地露出底下的黑铁本质，金粉剥落了大半，在闻人玑掌中风情万种地横陈玉体。

　　“这、这炉子……”江莲城觉得十分眼熟。
　　闻人玑点点头：“去谪仙谷换来的那个炉子嘛，公子你不认得了？”
　　一看闻人玑的那一手装备，江莲城明白了：这货正在刮金粉呢！可这闻人玑端的是清风秀韵，般般入画，愣是没看出他竟是个视财如命的角色。
　　江莲城掩下诧异，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颔首道：“哦，你慢慢刮，刮好玩好。”说完抬腿就要回屋去。

　　不料闻人玑一把牵住她的衣襟，扬起脸对江莲城温润一笑：“小生，吓到公子了吗？刚才……”
　　江莲城明白他是说自己刚才的一声尖叫，顿时有点羞恼，沉下脸冷冷道：“没有。”
　　闻人玑见她脸色不好，更加心知肚明，又笑弯了眼道：“那小生给公子说一个笑话吧，”说着，他就跟倒豆子一样了讲起笑话来：“古有一人，初学文，三年不中，改习武，校场发一矢 ，中吏股；又从商，一遇骗、二遇盗、三遇匪；遂躬耕，一岁大旱、一岁大涝、一岁飞蝗；乃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听完这故事莲城心里已是一乐，脸上却仍是挂着一张冷面孔，只点点头，故作淡定地转身进屋。只听闻人玑又在身后纳闷道：“小生说笑话的功夫不如从前了？”
　　江莲城不理他，头也不回地淡定进屋，关上门后才开始一个人咧嘴傻笑，随即又觉悲凉，这黑色幽默说来不过四个字：碌碌无为。江莲城顿住没想下去，略叹一口气，专心继续读原装货的自传。

　　通读一遍，大约知道现是大玄升明年，民好侠道、锻造，扛一把好刀出门就跟开一辆兰博基尼一样拉风，没事还会时不时开个品剑大会，虽然朝廷不乐意，但是拦不住民众自己喜欢。这煮鹤楼便是为毅亲王收集各类消息的基地之一，偶尔也主办个锻造大会啥的来笼络群雄，换句话说就是一新闻部外加一猎头公司，一边搜集消息一边为老板搜罗人才。
　　而王不见、闻人玑、萧怒是原装货在江湖中偶遇的奇人，后一一收为随侍，至今已三年了，原装货对闻人玑的评价是“通澈”，对萧怒的评价是“甚怜”，倒是对王不见一字未留。

　　自传最末说起原装货的亲人：同父异母的姐姐江玉晚，原装货似乎对她很有好感，略添笔墨，称“家姐貌美，又聪敏微善，令吾自惭”，而父亲一人通篇只有“始知有父”一句略过，可谓薄凉。
　　这篇自传未完，只写到“升明三十年，所令事未成，毅王怒，自此不复用”，便再无后话。看来原装货没给老板办成事，现在正在停职阶段。而在末尾，浓墨楷书陡然一句：“浮生所欠只一死。”

　　这一句插的突兀而决然，与全文无关，仿佛已经不打算把自传写下去，江莲城则看着这句愣了。在极度绝望和失落时，她也曾将这一句端端正正写在纸上，以做警示：如果此生要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那么你所欠的确实只有一死。正因为还有许多事未完，许多心愿未达成，所以，纵使心神俱损，肝胆俱伤，她江莲城得好好活着，并且，永不放弃，永不妥协。

　　不知原装货在停职阶段写下这句诗时，心情是如何。此时的江莲城看到这一句，整愣片刻后，昂首朗然大笑，整个人豁然开朗：管他的，反正现在老板不管咱，老爹不管咱，咱自管自的多自在！

作者有话说

　　冷笑话来自《笑林广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