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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迴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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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飞,舞回、流转、凝落。
彼岸花正翻飞,
冥蝶在月下舞回,
照恶镜碎光流转,
一点露,终自花瓣上凝落,像泪流断肠。
绝灿,红艳得像要绽出黑暗,绽出幻觉;
才发现是无止无尽的黑暗中,流出的,细细长长的血泪。
彼岸花。
在翻飞着。
年年,都是这般场景。
自高高在上的王位走下,尘世便与他再无瓜葛。
绝无寂清的世界,即使有哭笑号吼、日起月沉、生生死死......一切都觉得虚幻的,冥府。
若说,玉帝是人世与仙座至高无上的王。
那么,他就是地狱与空界九五至尊的神。
神?多么讽刺。是神。
俯瞰人间纷乱情绵,他无情。
倾听鬼魂苦遇恨世,他无心。
抚触彼岸花重繁花瓣,他无泪。
传说,彼岸花、又叫地狱花,死人花。还有个好听而鬼魅的,蔓殊沙华。
传说,每一朵彼岸花,都是一个悲剧的投生。
那些承受不了人间疾苦、或是命定该惨绝无寰的生命,等不到轮回与孟汤。
心痛、心酸、心碎然后心死,散尽七魂六魄,来到地府最寂静空无的一处,生长。
于是朵朵的彼岸花,比血还红、比颊上的泪还弯、比脆弱的心还要易碎。
日日翻飞、舞回、流转然后凝落。
月起而谢,却又在月落而生。
世间到底有多叫人折磨、多叫人凄苦?即使在月色下终于魂魄消散,痛楚却还在人间的黎明生长。
他,冥王。无情、无欲、无心、无泪的神祈,永远都不知道。
冥蝶告诉他每只鬼魂的来处、伤心、疮瘢,还有最后的命运。
却没有一只黑翼镶着火焰般红边的翩蝶诉说他的劫数,结束。
照恶镜幕演着每个鬼魂在世的一言一行,
十殿阎罗宣令每个鬼魂终结的一善一恶。
却没有一个閰罗翻着陈旧的生死簿审判他的善行、恶状。
狱鸦来去,衔着一颗颗透莹晶亮的石子。
咚地落进忘川,便再也浮不起来。
据说,那些散去七魂六魄的人,心会因为剧痛而化成只有冥界看得见的墨石。
越是灿亮,就越是疼痛的灵魂。
忘川,于是波涛汹涌。
苦痛地沉沦,遗忘,然后再也浮不上来。
现在守川的不是河童。曾守川的河童:卖我灵魂,我除你痛楚。收你所有,可以换我自由。
于是,当忘川之石同天上繁星之数,那个河童远去。
他说,他要去人间,买痛楚、得自由。
冥王。无心无情无欲无泪的冥王。
眼里空无却不茫然,唇线平板却不僵硬。
「无。」
他走回他的寝殿,依旧举步飘幻,更似即将魂飞魄散的透明。
彼岸花于是翻飞,像血泪划过黑色的心脏,在冥界。
「啊---他怎可负我!!!」尖锐如利刃刮着琉璃,女子的嚎哭,众鬼恻目。
「我将一生托付给了他,我甘愿为他投世为一个小小的村姑,他竟然把我推给别的男人!!啊---」利刃割碎琉璃,那是女子的心。
「他下蛊害死了我和孩子,是他!!!为什么--?我爱他爱得那样深哪!!」利刃终于穿过碎裂的琉璃,那是女子的灵魂。
彼岸花,又一朵从土里迸裂开来。眼前审判的魂鬼,早已不知去向,大罗金仙都不救。救不了。
冥蝶在手畔点着,说是一个前世为后却爱上巫师的女人,甘愿为那个男人舍弃权力与地位、轮回于一个小小的村落里。
那男人待她如亲如故,却将她托付给村里一位猎户,有了一男一女。婚前,猎户失踪,再见已是一具入土的尸体。
男人却早对她下了巫术,她是刨心而死。那两个孩子,正是巫师的。
冥王不识人间爱欲,不知人间伦理。不吐半句遗憾、不留半点同情。冥蝶飞起,彼岸花落下。
「下一位。」
一个红衣童女捂起耳朵,直指的手指像要刺穿冥王的心脏:「你这个无血无泪的禽兽!!千年已过,你就没有半点疼痛吗!!」
三叉划破嚎哭,女鬼的胸膛有三根淌血的铁器。十殿阎罗不知谁出了声。「碎舌斩指之刑,十年。」
将剪刀插入唇舌中,再一刀刀剪烂舌头;细刃截去十指,指指连着心的疼痛。
还魂水一落,极刑再受。
禽兽与疼痛,是什么?
斯夜。尽管地府永无天日,却有月起月落。
彼岸花浪拍打裙襟。冥王啜着银色的酒,手指沾着刚凝的露,一身月白。
狱府的鬼众传言,冥王的眼睛像太阳一样,心却比月光还冰皎清冷。
冥王有着一头紫的发,像被毒血染过,只到腰际便不再生长。
冥王话不多,也说不清是几千年前便来到这地府,只记得他话说得最多的那次,那么令人朦胧难懂:
「花红如缎如血,狱黑如眼如夜。」
从此,传说断了线。
冥王,像是亡死的谜。
曾有位鬼魂这样从容的说,彼岸花翻飞像是披在冥王身上的重重绸缎,狱府隧黑便是冥王只活在某人的眼瞳里。
那个男鬼生前是卜蛊之人,活了几百年终于受不了空虚孤独。
来到地府、见到冥王,却像遇见故人一样开心。
遗忘了前尘旧事的魂鬼潜入冥王寝殿,看冥王被彼岸花柔软地抚过,听阎罗斥喝他的滔天之罪。
阿鼻地狱十八年,是那人的下场。
冥王依旧不吐半句遗憾、不留半点同情,甚至不动半分怒气。
月起花落之日,冥王茗酒之时。那个寝殿会虚幻得像无一样。
鬼众皆知,十殿阎罗,前世皆是怨极恨极之人,历尽命运的笞鞭、七情六欲的埋葬来到狱府。连,冥王都无从发落起。
他们怨极恶极却不犯任何罪事,极乐不收、尘水不投,地狱之门只好开启。
然而只有阎罗才知,当他们坐上那狱府之椅,无情无血地审判众物,他们也受着狱火的煎熬。
贪嗔痴全在鬼火下烧得无踪,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圆目怒睁的面孔透不出半点苦楚。
日日月月,年年岁岁,只有等待比他们更怨极恨极的人来到狱府,他们才能超脱。那时,尘世会接受一身伤痕却不再怨怼的他们。
十殿阎罗偶尔看着高高在上的冥主。
一贯的无悲无喜无情无欲,纵使狱火焚燎,也烧不上他眼稍的寂无空幻。
冥主若有前世,是否比他们更怨极恨极?他身上重重的阴暗之气,比狱府更要隧黑。
冥主若有感情,是否比他们更凄苦惨错?他走上层层的冥府之阶,比阎罗还要高峻。
冥王,是亡死的谜。也或许,是更加不堪的悲伤。所以彼岸花缭绕、彼岸花生长。
冥王的眼里,却比月皎白、比雪寒冻,比空无还要空无。
月落,审判便开始,彼岸花像泪滴一样生长。
月起,冥王便回殿,彼岸花像心碎一样飘散。
阎罗们想,这样的日子,应该还要有几万年才结束。
年年,这般的场景。
翻飞、舞回、流转然后凝落。
直到忘川的颜色不再清澈、气味不再肃冷。
地狱府外的冥水一路冰冻,鬼火熄灭,阎罗们惊愕地从椅上站起。
业火油锅重炼与哭嚎,瞬间静止。
门外的彼岸花迅速枯萎,众鬼跪下。比冥王还要清冷肃杀的鬼魅之气,一路从结冰的冥水上行来。
冥王反倒像月,显得清净无瑕。那么地无悲无喜无情无欲。
来者,比众阎罗更怨极恨极,比众鬼之命更凄绝惨错,的阴气。
眉梢带着嘲讽,挑起的眼带着嘲讽,勾起的唇还是嘲讽。只有发间带着自由的风。
牛头马面与狱卒骚动,惊恐的呼声此起彼落,彷佛那是比冥主还要可怖的存在。
鬼王。
若说,冥主是地狱与空界九五至尊的神。
那么,他就是散魂与万鬼不可忽略的王。
鬼王。极乐不收,人间不留,地狱无门。
没人知道鬼王平时在哪,也没人知道鬼王怎会入得地狱。
阎罗本该欢喜,鬼王一来,他们的位子便有了顶替。
但,鬼王的晦暗更胜冥主几分。
一旦佛祖应允鬼王坐上冥主之位......他们月一样高贵的主,将堕入空无之界。
是解脱?还是惩戒?没人知道空界是什么样子。
空界,只有无悲无喜无情无欲的人,才能成主。
来者,讽笑着,手里抱着红衣童鬼。
童鬼直指的手指像要刺穿冥王的心脏:「你这个无血无泪的禽兽!!千年已过,你让多少人下了阿鼻!!」
一派天真、一派胡言。
鬼王笑容更加魅惑。比夜还要漆黑的眼,直直勾着冥主的瞳。无悲、无喜、无爱、无欲的瞳。
「我至高无上的冥主,你真可悲。」
「来者何人?放肆!!」
长袖一挥,阎罗们却都住了嘴。
鬼王称霸,不是假的。
眼见他狂妄地踏上冥界之阶,狱府,比以往还要寒冷,纵使鬼火本就比雪还要刺骨,这次鬼火已全灭。
冥王手上的蝶,点着却又飞起。
这一次,没有说着谁的前世、今生与下场。冥蝶舞回到鬼王身边,燃烧成了灰烬。
冥王像只待宰的羔羊,任来者的影子垄罩自己的视线与身躯。
「你,多可悲呵。」
鬼王右手挑着冥主下颚,左手却在冥主右肩上摩娑。
似情人呢喃,却杀意滔天。
忘川之水混浊得可怕,渗着血丝,阿鼻的鬼哭竟然传到了大殿。
十殿阎罗冷汗直下。这回轮转到底是怎么回事,千年来未有鬼王如此狂妄,难道冥主就要......
「拜见吾主,冥王。」
那个月白的身影,竟然吟了这句。没有低头、没有讽刺,彷佛本该如此的事实。
另个放肆的身影却重重地抖颤。
俯下身去。
冥王无悲无喜无情无欲的眼,映着鬼王眉眼皆怒的神情。
唇舌间应是有物蛮搅啮咬,冰冷的血顺着苍白的下巴流溢。
众鬼惊呼,十殿阎罗挟带雷霆万钧之怒,三叉再起,却在原地抖瑟、终落地面。
铿锵一声,彷佛传到阿鼻地震天。
没人,治得了这个惊天动地的鬼王。
尽管,冥王眼里的无风无雨更叫人咋舌。
似乎再纠葛下去都是无味,鬼王阴郁地后退,看着波澜不惊的冥王。
后者只是机械地站起,然后跪下,地狱里阎罗鬼卒与魂魄跪了一地:
「拜见吾主。」
忘川之水瞬间清澈,彼岸花似烟花带怒地生长,鬼火重新焚燎,却意外地让阎罗觉得温暖。
鬼王消失无踪。
他也夹带着雷霆万钧之怒。
不知该不该说冥主高明。
月未起,审判仍然继续。
却再无鬼嚎。鬼藏在大家的心里。
彼岸花凋谢,无风的夜,忘川的清新也被囚禁。
冥王手持银杯,却望不见月。
月白的绸衣换成玄色长袍,看起来更加悚异。
看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双瞳,明明第一眼是如此的澈无。
众阎罗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至高无上的冥主,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本也该平静,但鬼王......
又来了。
步履到处,蔓殊沙华未谢先萎。
抢去冥王手中的银杯,鬼王瞥见他口里的舌尖,忍下一腹的热。
热气吐在他嘴哩,像要黏住刚刚见着的舌头。
饮下银杯中的冷烈,却不咽下肚。迎着冥主未阖的唇,印。
叛德悖伦,欲望与黑暗交缠,黑夜腐蚀明月。
阎罗咬的齿根泛血,怨极怒极,却还是比不过那位鬼王的阴暗狰恶。
那只鬼,一身阴霾的千年,和他们冥主一样。
阿鼻地狱里,某个前世卜蛊的鬼正啧啧笑着。
彼岸花尽数枯败,鬼王放开冥主,眼里是满满的嘲讽。
「我前世是个猎户。那时,在森林里猎杀了只、捕食羔羊的狮子。但我,最后却死在那只羊的崎角下。
千年,尚不得轮回。」
十殿阎罗,目眦惊裂。
「那头羊,一身金灿,可惜最后染了血。」
鬼王笑着,舔舐冥王鬓边的紫发,一手按着冥王右肩,血自暗色衣料渗了出来。
冥王一退,鬼王眼里复杂。
那人却利落跪下,不卑不亢:「拜见吾主。」
鬼王的唇扯得难看,青筋蔓延了半面脸。
「跟我来。」
一神一鬼,说不出诡异地相随。
冥主寝殿的门,开了又关,关去一室阴暗。
彼岸花全数凋散。月亮,不现。
阎罗的记忆中,忘川之水第一次充斥着甜腥之气,属于血的味道。
月沉,彼岸花不再绽放。
鬼王没有自寝殿中走出,冥王也没有。
瑞红却从熄灯的殿室钻过门缝,淌了一地,比彼岸花更加艳红。
第三日,冥王从寝殿里蹒跚而来。坐上那依然高高在上的位子。
狱府,却像白开水沸腾的不安。
冥主的肤色渐渐透明,像要散去七魂六魄的脆弱。
冥主的眼瞳依旧空无,气息却带着鲜血四溢的腥。
「鬼王呢?」
不叫冥主,叫鬼王。阎罗惊愕了好一阵子才应口:「不知去向。」
一朵莲花却开在他寝殿的门口,蕴了一只新蝶。
只有冥主听到那只蝶细语着什么。
像要斩断谁的残念。
冥主,无知无觉无情无欲,月下银觞。酒杯与唇边泛着水光。
闭上眼睛,那些话好似还在耳畔。
「你竟然忘了我。」
「你竟然忘了我们的相处、我们的诺言、我们的结局。」
「你竟然能无悲无喜,留下我被孤独洗炼千年,假扮扭曲,强撑讽刺。」
「你竟然可以遗忘这一切,遗忘我们身负的诅咒。」
......
无悲无喜无爱无欲的冥王哪!
你多可悲,纵使言会,还是不能明白那人眼里的伤痛是什么。
「冥王,你多可悲。」
那些,全是鬼王的血。
从他胸口溢出,源源不绝,随着他的话语奔腾、随着他的悲伤散溢。
彼岸花开不了,因为散魂被鬼王的凄落惊诧,七魂六魄全数归位,平静地来到地府。
鬼王没有忘记生生世世。
鬼王没有忘记字字句句。
鬼王不哭、不喊,连憎恶都没有。却挟带千年阴郁之气,犹胜冥主。
不晓得是习惯了压抑,还是压抑了习惯。
冥主问:「阎罗,鬼王去哪?」
十殿阎罗面面相觑。
那个红衣童鬼,睁着半边尚存的眼珠:
「他投世了!!万恶不赦的鬼王投了世,只有你这个禽兽还在这!!人海茫茫,天地无涯,你再也找不到他!!」
冥主顿了顿,彷佛是最多话的一天。
「羔羊,也是禽兽吗?」
彼岸花整夜开着,本该凋谢、却更加狂妄地蔓延,让人想起那个鬼王。
总嘲讽似的,却很悲伤。血比彼岸花还要红、泪比蔓殊沙华的花瓣还要弯,心比狱花还要易碎。
忘川静止了。
冥主的位子与寝殿,空着。
冥蝶尽死。
十殿阎罗心知。
他们无心无泪无爱无欲的冥王殿下,投世了。
像讽刺似的,却带着不能言喻的悲伤。
暗无边际的狱府角落,流出了细细长长的血泪。
红艳得像要绽出黑暗,绽出幻觉。
才发现是彼岸花,在翻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