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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惊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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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曲子极是哀怨,再加上埙声苍凉如泣,竟有摄人心魄之感。她只吹了一点儿就停下来,这暗夜里的空气似乎被埙声缠绕起来,越来越清冷,越来越静谧。她似乎有些累了,顺手将埙还给天寂。
那时黄沙遮不住潋滟
凭雪衣杯酒恰初见
绿柳芙蕖,飞花迷人眼
却读不懂你眉间
天寂的唇离开埙,这才注意独月看他的眼神,是疑惑,有惊讶。
“你如何会这首曲子?”独月有些敏感。这首《眉如远山》的曲调是娘亲自谱的,别人怎么会?
“额娘教我的。”天寂道。
独月垂下眼睑,她愣愣坐了一会儿:“能带我去看看你额娘么?”声音轻飘飘的,如同一根从衣衫上脱落的绒毛,轻悠悠的在空中游荡,看上去弱小,又孤单。
天寂清亮的眸子定定看着她,没有诧异,也没有疑问。半晌,他比划:“改天你若无事,便来寂空阁找我。今日……额娘必定就寝了。”
“好。”独月起身,她原本用了很大的劲儿来说‘好’字,谁料嗓子竟干涩无比,她发出的声音涩涩的,让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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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
接连的楼宇间是被白玉栏杆围起来的湖水,为了观赏方便,这碧水之间也修建有低矮的回廊。独月似乎是心急了,她一早便想知道昨晚的因果。
“独月!”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叫住了她,于是停住脚步。
“你昨晚去了哪里?”锦君以太子固有的气势询问她。
“这是我的自由。”她动身欲走。
一只手铁钳似的拿住她胳膊:“这里不是你的江湖,这是皇宫,是太子府,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你切莫太放肆了!”他有怒气,不是她不能四处走,而是,她不能跟别的男子在一起。还把酒言欢,还吹曲儿助兴。他不是那种脑袋沾枕即眠的人,她关门离开,他就醒了。他看着她飞身上檐呆坐半夜,直到听见短短两句埙声才掠足飞去。
“手拿开。”独月不动声色。
锦君手未松半毫,这个叫独月的女子啊,拥有这么一双好看的眸子。太子妃的眼神是单纯明澈的,而她亦明澈的眼眸中增添了几分忧伤,这忧伤,足以让人心动。
“不松手么?”独月微微侧脸。
锦君能看见她秀丽的琼鼻和纤长的睫毛,他未及多想,身子就被一阵强力冲击到三步后的大圆柱上。
“我说了让你松手。”她声音平淡,他甚至能想象她脸上的表情。如果她面对着他,肯定是用她清亮的眸子盯他一会儿,随后不屑的将眼神移向旁处。
这女子,能喜欢么?
锦君轻咳一声,揉揉背心,看着已没有人影的回廊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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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月楼里,天寂领着独月拜见霅美人。
霅美人生的很漂亮,难怪会有天寂这般卓绝性情的孩子。独月目光坦荡直视着上座的娘娘。那娘娘也不觉尴尬,眼角含笑看着独月。这叫独月的姑娘呀,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呢,唯独那双水润清亮的眼眸,让人一见难忘,平平增添了许多清雅气质。连寂儿这般心无旁骛的人,都不能不注意她。
“独月姑娘请坐。芸儿,看茶。”到底是经历了万千宠爱,又集凋零于一身的女子,说话间带着令人心静的感觉,像缓缓盛开的莲花,隐隐散发出禅意。
“姑娘可是洛安人士?”
“不是。”独月只回答两个字。她心想,若是霅美人会吹《眉如远山》,她不会不知晓她是何处人士。
“阴山人士?”霅美人不急不缓,眼里带笑。
“不是。”
“田塘人士?”
“不是。”
霅美人笑了,有些自言自语的意味:“那果然……是漠北人士。”她没再向独月确认,缓缓饮了一口茶细细品尝着,牙齿一点一点轻嚼着口中的一片嫩茶叶。
独月耳力不差,自是听见了,她微微一震。被看出来了吗?终于被看出来她这样温润的外表是虚假的,她真正的内心,是磅礴豪气而野蛮的么?当然,那是她们漠北人士从骨子里生出的自负和傲气啊!
霅美人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你不必紧张,太紧张的话,弦绷得就紧,会忽视掉很多你不该忽视的东西。”她轻理衣袖,看一眼大厅的雕花门,“从你进来,就该注意到,这寒月楼上上下下的宫女,不过三五个,即便哪一天,我离寂儿而去了,怕是他也不能及时知晓。”
霅美人的目光好远好远,好远好远,独月从那遥远的目光里看见那晚在天寂眼中看见的东西,那东西,大概是暗伤吧?
独月不说话,她刚刚微震不是担心在这寒月楼中遭杀害,而是被人识别身份,像那层堡垒忽然被抽掉了,她一个人孤单单将全部要害暴露在外人面前。
她不是觉得没有安全感,而是觉得很脆弱。
“《眉如远山》是首很美的曲儿,”霅美人轻轻说道,“教我吹曲儿的人生的也很美。”
独月静静听着,她想听听除了印象中娘温婉的样子,在她不记事儿或没出生之前,娘又是何等模样。
霅美人似乎也并不想有人开口打断她,她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娓娓道来:“我在十五年前见过她,那时正逢皇上回宫的第三年。”似乎有必要解释一下她为何在宫外,于是霅美人顿住,理理头绪,“皇上微服私访遇见我……哦,不不,那时候他还不是皇上,是个王爷。我们两情相悦,他说等他办完大事,就回来接我。那时……正逢他回宫第三年……寂儿生下来没多久,就送到别处去了,所以,我一人是很闷的。”
“她是路过,向我讨了水喝……我见她腰间挂了一只埙,便央她给我吹一首。”霅美人轻唤,“寂儿,把埙给我。”
天寂从袖中取出来,呈上去。
“她就是用这埙吹出的《眉如远山》,临走时就赠与我,她说‘昔日情不再,却留恋,只心伤。’我想,定是她的夫君不爱她了,既然睹物心伤,我便留下成全她。”
这埙,是爹送给娘的吧?独月望着霅美人手中的埙:是爹爹痴迷于做酒,常常不回府,所以,娘才心痛了吧?
“那段时间,我本也心伤。于是竟觉得这曲儿,像是为我而谱,吹了很多年,生怕不能流传下去,便教给了寂儿。”霅美人纤手理了理耳鬓的散发,轻轻问:“她还好吗?”
她还好吗?
这简单的问话一出,独月觉的瞳孔猛然放大好多倍,她的心又开始疼,那脑海中的埙声薄片似的,锋利如刀,在空气中左一片右一片来回割着她的心。
“她死了吧……”霅美人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天寂和独月却吃惊的看着她。
“如果不是死了,你怎么会来这凶险恶疾的宫里?……我与她见面后的第四年,朝廷变更。我才知道那个许诺来接我的男人所为的大事,就是弑君篡位。我也知道,那个赠我埙的人,是尘色山庄的大夫人。庄主嗜酒如命,百姓都有耳闻。”她语气很轻,似乎是怕气息不足延续不下去,但声音又是绵长的,似断未断,“后来,战事一起,整个村镇都是大火……只有你活了下来……”她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只有你,活了下来。”
眼眶有些微热,独月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她知道这些就够了,横竖罪人就是当今皇上,再了解的多了,心,会更痛吧?
“我那时见她,真是眉如山黛,一袭白衫翩然,说不清的流光溢彩。如果那时,她真的死了心,离开你爹,说不定,现在过的多好呢……”霅美人眼神里有怜惜。
“不要说了。”独月起身,一口未喝的茶水满满的,因她起身的力度,险些泼洒出来。
“如果我是她……”她话还未说完,独月掠身飞过去扣住她的喉口,冷漠道:“让你不要说了。”
“别伤害我额娘!”天寂站在大厅急着比划,此刻完全体会到一个哑子的悲哀!可是他除了飞奔到额娘身边,不能动武,亦不能开口说话。
然而霅美人自嘲一笑,似乎没听见独月的话语,接着絮絮说话,“如果我是她,又怎样呢……”
“闭嘴!”独月的手紧几分,不要逼我,我不想伤害你们。
“我还不是为了一个……再也得不到的男人,空守了这么多年……他说带我进宫,会对我好,会护着我,可是女人,有哪个堪比江山重……”她眼眶晶晶亮亮的,涌满了泪水,顿了一顿,她竟勾起浅笑,轻声询问一句,“独月姑娘,你说是不是?”这话语一出,那泪水再积攒不住,一下子滚落下来。
她不怕痛吗?独月怔怔松开手,语气放软:“对不起,我弄疼你了。”
“疼?”霅美人扬了扬眉。这一扬眉,还莫名多了些英气,“我早就不记得疼是怎样的了……情是这世上,伤人最深的武功。我既连这最厉害的武功都承受了,如何还能感觉到其他什么细微的疼痛?”
“你……如何知晓他不爱你?”独月破天荒的被一个‘其他人’刺痛神经。
“你还小,还不懂。”霅美人的泪痕早已擦干,呈现在独月面前的,又是一张秀美儒雅的脸,“他的眼中没了你,心中,自然也就没了……”
那么,我替你杀了他!他本就该死!独月心中升腾起一团怒火。
“其实,放下何不是一种心境。”霅美人起身,转身向厢房走,“我老了,放不放也无所谓了,你们……正年轻呢……”
独月痴痴见她转身走到大厅后,不见身影。再抬眸看天寂,那淡然的眼神似乎让她觉得,刚刚他的担心只是她的幻觉。他静静看着她,眸底清水潋滟。
他们当真是,如莲般散发着禅意的母子……
注:文中的词来自HITA的《眉如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