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夏至(一) ...
-
雨。即停,即来。
大概是发呆吧,天寂这么想。近些日子他越来越爱发呆了,想的都是以前的事情,并且还会按照之前没走过的路来想。比如,他想从前如果他没有跟独月过多接触,那么任太子的脾气,独月现在应该是太子妃了,他知她是不厌恶太子的。又比如额娘若是未离开,那么他便带着娘亲的祝福顺利出城去会独月,这样说不定他们已有子嗣。
不过终归是发呆胡思乱想罢了,可是即便如此胡思乱想,他也实在想不出她怎么会变成这等样子。你猜到了么,他从风吹起的两指缝隙间看见的女子,那个所谓的妖女祀御院,就是独月啊!就是那个当初带着雪花吹来一缕薄荷香进入他视线的女子,就是那个有着漠不关心表情会丢给你一个淡淡白眼的女子,就是怀着恨意进宫要刺杀皇帝报仇的女子,就是那个为了爱从锋芒毕露变得温柔体贴的女子。她会有小女儿情态,也会觉得幸福快乐。她可以半夜坐在屋檐上喝酒,也会偷偷想要流泪。所以,她怎么会变成眼前那个人呢?变成那个武功高强、人人除之而后快的妖女呢?她怎么…就叫了…祀,御,院了呢?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多少次又多少次,我在梦里梦见你的模样。那双不屑的眼眸里,终于有了笑意和温度。可是,梦在最好处,你总会甩开我的手,然后那么冷漠的后退两步,最后…最后你仍像初见时那般满含愠怒的看我一眼,而后旁若无人的将视线移向别处。我在梦里会冷的醒过来,坐在黑暗里想你冷漠的脸。我知你要离开我了,我知你也许会离开我了…可是,我又笑:那只是个梦而已,那不过只是场南柯梦罢了。倘若缘分这般浅,不如只是初见好了,不如,只是,初见。
天寂轻笑一声,拿起笔在纸上写字,他写:人面不知何处,桃花依旧。
忽地“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他的房门,天寂回头,是天雪。
“少爷少爷,清宁公子要走了。”天雪急着呼了两遍少爷,这话一出,她又觉得不好意思,自己先红了脸,只是嗫嚅道:“他说…他要走了。”
天寂站起来这才放下手中的毫。他淡淡笑道:“我知道了,这便去见他。”
从三楼到一楼大堂不需多长时间,然而天寂走的慢,天雪便也走的极慢。她从高处便一眼瞧见那个卓然的男子,又是一袭白袍,衬的眉眼干净极了。于是禁不住总想微笑。
“天雪。”天寂忽然停下脚步,他回头看着她的眼睛说话:“天雪,不要爱上他。但是你若是极喜欢,那便让自己只简简单单的喜欢好了。”
“少爷,我…”天雪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你要相信我不会骗你。”天寂说罢转身继续下楼,这回他走的很快,可是天雪似乎没缓过神,她是越走越慢了。
其实她刚刚脱口而出想要说的并非是问为何,她第一时间里是想否认少爷的说话,这是每个人都有的条件反射。你明明很喜欢一个人,却在别人问及此时矢口否认,其实是多怕别人窥探清你的心事啊!然而,你又确实喜欢他,所以…所以天雪才忽然顿住,她不愿背弃自己的心事,她承认,她是有点儿喜欢他。
可是少爷,您难道不懂我么?您也觉得天雪身份卑贱不能够喜欢那样干净卓绝的公子么?天雪眉尖蹙着,秀气的脸上全是怅然。她一步一步走着,像是很漫长很漫长。
“清宁。”天寂淡淡一笑。
清宁也笑,眉眼弯弯的,他冲天寂点点头道:“这几日多谢公子照顾,如有机会,在下定当回报。”
“你当真还要去?”天寂道。
清宁又笑,如清风明月般的脸上全是阳光,他道:“要去的。她一日不能从那天浴池里出来,我便一日不能放弃她。我之前忽略她太久了,我以为,她只是我身边一个普通的人。”他的声音很温柔,绒花落在脸上的感觉,你只用闭上眼睛倾听就好,不应叹息花落的惆怅。
天寂点头,他猜的没错,他有心伤。从脉象看他是正常的,但是总有些不对,总感觉他像是栾树的黄色花朵,风一吹就摇摇欲坠。原来,是为了女子,为了女子自己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伤透了,伤的痛到骨髓里。所以他要止痛药止痛。止痛。也只是暂时的麻痹,难道真能止痛么?真能修复他那颗自责的心么?
“那么,后会有期。”清宁弯弯的眉眼里没有抱怨,他似是去做最有意义的事儿了…就像,去迎接他的新娘一样。
“天雪姑娘,后会有期!”他看见还在缓慢下台阶的天雪,遂远远唤了一声。
“啊…”天雪这才回神,神情更是呆了些。她毕竟这么年轻,毕竟也才十七八岁,哪里会掩饰失落。待清宁一走,她就扭身跑回闺房伏在案上悄悄哭起来。
也正好,天寂在这段空闲里跟下人们一起将前些天还没收拾完的破桌椅收拾妥当。
“这些所谓的江湖侠客,打坏人家的桌椅也不知道愧疚,连声对不起都不说。”一个小二安着桌子腿嘀咕。
“可不是么?要杀的人站面前了也没认出来,还偏偏说人装神弄鬼。我看他们就是找死,还硬往人剑刃上碰。”另一个小二哥也附和道。
“公子公子,”有人屁颠屁颠跑过来笑道,“要是咱们有靠山就好了,看谁还敢来庄里撒野。”
靠山?天寂不禁哑然失笑,也不应他。江湖中谁是谁非,归根问底,如何分的清?
又不知过了多久,酿酒的刘老伯端了一盘烤鸭晃晃悠悠走进大堂,他边走边吃,嘴里还哼着含糊不清的小曲儿。你若非较真听,也能勉强听清,他唱的是:哎唷哟,老夫的烤鸭,你们呀,都不要牵挂。翻来覆去呀,两只鸭腿,都已经呀,在老夫肚里…
“刘大伯,厨房饭好了?”一个小二哥将滑在胳膊上的毛巾重新搭回肩膀上问道。
“唔,好了好了,当然好了,不然你以为老夫吃独食?”刘老伯用手遮住盘子,身子往侧边一扭,甚是郑重其事问他道,“老夫是那种吃独食的人么?”
“不是不是,刘老伯最大方了。”这人笑道。
“阿升”天寂轻拍一人的肩膀,“去叫天雪姑娘下来用饭。”
“好嘞公子。”阿升很麻利的跑上楼。
“那坏丫头怎么了?跟谁闹别扭了?”刘老伯嚼着烤鸭问天寂。
“少女怀春。”天寂言罢嘴角的弧度大起来。
只见刘老伯忽然跳起来,像被火烧了屁股似的,四处奔跑。他慌忙抓起一坛酒,拔了塞猛喝,发出“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周围正在修理的伙计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刘老伯,像看怪物似的。
“哎唷,噎死老夫了。”在喝了很多酒之后,刘老伯终于缓过口气连连道,“公子哥啊公子哥,老夫年事已高,日后再有这种惊世骇俗的消息说与我听时,一定要提前让我深呼吸几次啊!”
刘老伯总是爱开玩笑,这少女怀春嘛,是多么正常多么自然的事情,怎么就变成惊世骇俗了呢?
不过天寂是好脾气,他笑着应允了。
“这坏丫头……”刘老伯一摸胡须乐呵呵的端起刚刚放在柜台上的烤鸭,“老夫来瞧瞧这少女怀春是何等模样……”
也不等天寂阻拦,他就蹭蹭蹭跑上楼了,动作完全不像已经五六十岁的老头。也正因为他这迅猛的速度,恰好与正下楼来的阿升撞在一起!
“哎唷!”刘老伯又一声大叫,“老夫的烤鸭——”
这“烤鸭”二字拖的音极长,大有余音不绝,绕梁三日的架势。
“你们这些死孩子啊……”他极是无可奈何的望着摔下一楼的烤鸭,又极是无可奈何的说出这样一句话。不过权衡利弊,他还是舍弃了这盘烤鸭,决定继续上楼看看天雪这丫头。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这声音明显是天雪的,可是含了太多的忧伤和寂寞,倒不是特别的像了。
“害相思的丫头唷……”刘老伯故意在雕花门外说了一句,这才轻轻推开门进去。
天雪正端坐在梳妆镜前,见刘老伯进来,满脸的眼泪也来不及擦,就起身抱住老伯。她越是抱着老伯,越是哭起来,声音里满是呜咽:“刘老伯……刘老伯……”
“你这死孩子……”刘老伯轻拍天雪的肩膀,“孩子啊,老伯不说你遇他遇的晚,老伯只说,你欢喜他,他是不知道的。即便,他知道了,他也不会欢喜你的。孩子啊,不是你不好,记住老伯的这句话,不是你不够好,是他心里有别人。那人便是他胸口的朱砂,眼里的西施,所以即便你这天仙儿似的美人儿站在他面前,他也是不会动心的。”
“老伯……”天雪鼻子一酸,继续哭着。这时的心境跟之前又不一样了,之前哭,是为了那个笑起来像月牙一样的男子的,而现在哭,则是因为,这个平日里无理取闹的老头,现在像个亲人一样在安慰她。她想起她自己的爷爷,如果活着,大概也是这个年纪吧?
“不哭,啊?好孩子。”刘老伯说着,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孩子,不哭。”
有道是,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情这东西,谁能躲避的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