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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往日常听府上门客吟道“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如今看来,果真是酸腐人无所事事才有那种情致。如今在宫里,纵是每日小心再小心,安然度过一日也深觉不易,哪里还能够悲秋伤春呢?

      如今天气还是不好,终日只是阴阴的,沉得宫中人人都仿佛搁着心事。想来关外的春风千里奔波,怕是还不曾越过玉门。阿玛前些日子托人从南方贡来了许多土特风物,皇上和太皇太后特地将我叫去跟前赏了许多,我心里也很欢喜。虽然阿牟其“顺理成章”的病在家中,但阿玛能够一如往昔的在皇上和太皇太后跟前儿得脸,可见阿牟其还是颇得圣心的。

      外头雪下得越发大了,甚至能听见窗棂上雪块坠落的钝响。我默默地坐在桌前临帖,突然听见身后簌簌的声音,回头看是尼莽依,便随口道:“越发胆大,怎么不在外边儿……”“格格,佟佳皇太后薨了!”仿佛是为了应景,耳边隐隐传来了太监尖利的呼嚎。笔尖的墨在纸上晕了一圈,我清了清嗓子,慢慢将坏了的字揉成团,“知道了,将丧服准备一下就去养心殿,咱们殿的桌布窗帘什么的莫要忘了换上素色。”

      将头饰换成了素银簪子,确认无误了我便撑起伞带着几个宫女往养心殿方向走。即使是披上了银狐斗篷浑身还是禁不住打颤,手心里的汗将桐油纸伞的竹柄渍了水印。绿珠在一旁劝道:“格格小心些,瞧冷的直打颤,还差点滑倒好几次……”我心知这哪里是天冷,不过是心寒罢了。太后一死,难说会不会再起风波,稍有差池便是大不敬的罪名,历来为此遭到冷遇、斥责、贬谪乃至身首异处的人数都数不清,我心里总有些没着没落的。

      好容易赶到养心殿,就看见院里的奴才早已伏地哭个不止,绿珠和其他人也迅速跪倒哭起来,我也不用换上悲戚的神情,本就脸色苍白地进了殿门。甫一入门,就见太皇太后盘腿坐在榻上,边转着佛珠边合目诵经,苏麻姑姑也是跪在软垫上啜泣。我紧上几步,行跪礼:“苏日娜见过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顿了顿手里的佛珠,睁眼道:“你也来了……进去看看皇帝如何了,多劝劝罢。虽说你还小,不该让你进去沾染,不过你在宫里,也没什么好忌讳的,去吧!”我谢了恩,转身想了想,还是掀开帘子进入内殿。

      乍见皇上垂首跪在床边,我微微有些难过。他背脊挺得笔直,也没有将软垫铺在膝下。本来冬天无论地炉烧得多旺,地板总是凉丝丝的,如今他只穿了明黄色的寝衣,愈显单薄。走进了方才看见皇上的双唇苍白且起了皮,眼睛也是布满血丝,颧骨那儿有些异常的嫣红。他分明知道我进来,却还是一动不动。我从一旁的木椅上拿了软垫,也跪在床边,将软垫递给皇上:“苏日娜叩见皇上,皇上如今不爱惜自个儿,太后娘娘泉下有知必是极难过的……”

      他只是木然的转头看我:“泉下有知?若是母后泉下有知,怕只会怪朕……泉下有知!”我虽然很是不解,但如今自当是皇上的身体更重要,“皇上,奴婢听说,福泽深厚的人死后必然飞升天界,然飞升时必要心无杂念,一心向善才可位列仙班。如今皇上这样,岂不是坏了太后娘娘日后做仙人的福气”,我试图将他搀起。皇上闻言象征性地笑笑,然后便凝视着床上的太后又看了许久才道:“你说得对,为了母后的福泽,此刻不是伤怀的时候。”

      他没搭我的手,自己扶着床沿缓缓起身,中间差点一个趔趄摔倒,不过还是站起来任我将软垫铺好接着跪。我见他不反对,便斗胆将自己的斗篷抖了抖,披在他身上,“奴婢斗胆,皇上的衣物怕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到,为了皇上的身子就将就将就先披上奴婢的斗篷,还望皇上原谅奴婢不敬之罪。”他默默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上的斗篷,转过身紧了紧斗篷道:“苏日娜,你且去外头请老祖宗进来罢,然后将外院里的那些人赶到宫道上哭去,顺便差人将礼官叫来。”沉默了片刻后又道:“这些时日你哪都别去了,办完这些事朕会和老祖宗说的,你只管老实的呆在自己殿里!”

      我一愣,点头诺了声,然后躬身退出。正要掀帘时眼风扫到皇上正在亲手给太后整理被子下的衣物,太后的脸庞一如往常,只是笼了一层青灰色。眼帘紧闭,嘴唇微张,床沿的左手削瘦,指甲泛着粉红色。我在心里叹了声人世无常便出去传话。

      再入正厅,厅中已坐了不少人。三阿哥福全自是伴在老祖宗身边儿,连五阿哥常宁、六阿哥奇绶、七阿哥隆禧都一脸怔忡地由各自乳母领来。各宫的嫔妃也来了,东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坐在老祖宗下首,往后依次是宁悫妃、淑惠妃、恭靖妃与端顺妃,恪妃石氏位分较低,只是在末尾站着。淑惠妃是东太后亲妹,坐不多时便站在太后身侧低声说些什么。恭靖妃与端顺妃虽同是博尔济吉特氏,但与老祖宗和太后所属部落不同,她二人自成一团。宁悫妃只是望着三阿哥,神色淡静,并不言语。而那些位分更低的庶妃,便是有生养,也只能站在厅外。

      我传过话并一一行礼,便到了老祖宗跟前儿。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老祖宗便开口道:“说来已是很夜了,苏麻拉姑既已过来伺候,你便回慈宁宫守着吧。”我抬头看看老祖宗神色,很是倦怠,心里有些放不下,但见三阿哥在一旁微抬下巴,示意我谢恩快走。我抿了抿唇,低声道:“苏日娜省得了,这就回去,老祖宗且放宽心。”

      出门正迎上匆忙赶来的礼官与宗人府的官员,不出意外纳兰公子也在里头。见他也是一脸凝重,暖帽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我带着尼莽依并几个小宫女略停了停,也不敢行礼耽误他们时间,只是侧身回避。纳兰公子倒是疾步过来,口鼻处皆氤氲着寒气,“天色已晚,格格杵在这儿,倒不如回慈宁宫的好”。我拘身一福,敛了神色:“正是要往慈宁宫赶去守夜呢,多谢提点,公子快忙吧,莫耽误了正事。”他微微牵唇,扭身欲走,顿了顿又折回来:“恕奴才逾矩,数九寒冬,格格怎的穿得如此单薄,丫头们不知道拿件披风么?”

      我愣了下,却也醒过神来忙问:“本是拿了件银狐的,只是方才……给内里的皇上了,走时匆忙未能取回,现下可如何是好?”皇上九五之尊,我给他披银狐斗篷,有心人只怕是说什么我也辩白不得,只怪自己一时昏了头。他了然的颔首,顺手解下自个儿身上的灰色貂皮斗篷,双手递过,“奴才知道了,天寒地冻的,格格还是先披上奴才的为好,灰貂色暗,旁人不会知晓是奴才的,格格只管说是家中带来的。皇上那自由奴才取回,必不会惊动他人,格格且放心。”

      我自认不能比他想得更周全了,再推辞便是矫情,我一福身:“多谢公子美意,只是苏日娜披上了,公子却要受冻么,万万使不得……”他只是将斗篷往我怀里一送,俊逸疏朗的面孔微微一笑,然后就转身疾行没入深沉的夜色中。我默默将斗篷披上,往正相反的宫道上缓步走着,心中不是不感动的,那又如何,我既不能与他来往相好推心置腹,他也无需我巧舌如簧为他牟利。只是相逢一笑的过路人罢了,但承人的情,将来终是要还的。

      慈宁宫里一片缟素,宫人们大多垂头疾行,默而不语。往来只听见雪花簌簌与脚步声交叠,冷清得可怕。“太皇太后今夜回不回慈宁宫安寝还难说,不过宫里还是要住人的”我招呼着小太监,“先去把地炉烧起来吧”。尼莽依将披风拿去支在屏风上晾干,顺手取了些点心,“格格脸色不好,先吃些多少搪塞搪塞”。我虽觉不饿,还是拈了几块儿细细嚼着,忽而想起了如今太后太妃老祖宗他们都聚在一起,膳房怕是也不好送吃食过去,便又着人准备了几样糕饼,吩咐膳房:“你们倒是和别宫的膳房好好说说,虽是晚上没了正餐,但也不能叫主子们饿着,都准备些素点心温着,预备着主子回来了好吃。”

      皇上、三阿哥、纳兰和老祖宗都不愿我再去掺和,许是为我好,许是防着我也未可知。如今宫外怕也得了消息,不知阿牟其和子朔又是作何打算……如是想着,不知不觉竟也睡过去了。然而刚醒来就得到消息,辅政大臣鳌拜连同辅国公班布尔善、马迩赛上疏奏请皇上为慈和皇太后守孝三年!

      听尼莽依一脸紧张的小声说起,想也知道前朝怕是已经翻了锅了。不过月前,皇上向老祖宗请安的时候,老祖宗似是提起等太后病好些了,就让跟着学学临朝理政的本事,如今太后一死便提出守孝三年,也就是说直到皇上十三岁前,竟是一点实权都没有,且不能随意跟着朝臣论政。虽说仍有老祖宗在宫中坐镇,但前朝毕竟是男人的地方。如今一看,鳌拜竟是掌了十之有八的实权,只因这份奏疏下洋洋洒洒缀了数十个官员姓名,皆是附和于鳌拜。

      索尼大人如今愈发示弱,在朝一月难有几天开口;遏必隆则是左右逢源,无论谁说话都点头称是;阿牟其如今奉旨“疗养”倒是不曾参与进去。阿玛许久都不曾来信了,但听小德子私下里曾说起阿玛上疏表示沿海赋税过重,可惜被压了下去,只因大清国刚刚有起色,正是缺钱的时候。想必阿玛心中铁定不好过,但只瞧阿玛和阿牟其不愿我知晓,那我便装作不知道也好让他们宽心。

      老祖宗怕是如今最忧虑的人了,只是且不说“百善孝为首”,如今过半朝臣皆附议,搪塞过去怕是没可能了。想了想,我还是放下了手里的绣花绷子,“尼莽依,你去看看各宫的主子们可还是聚在养心殿?”紫苏将绷子收起来,又从案几上拿来书。我接过一看,是《金匮要略》,忽而想起前些天确实是从斋宫借了来。只因我甚是忧心阿牟的身体,方才看看有无好的方子可以对症的。

      随手翻了几页,这书怕是很有些年头了,装订线都有些松动,书页也是有些发黄打褶儿,看来翻动过很多次。这一章说的正是千金方中的避忌,倒没什么意思,刚想跳过忽而发现这章最末撕了一页,断口很不齐,看着像是匆忙撕下的。藏书阁的书多是供于内禁,怎会有人做此等事?我皱皱眉不置可否,接着往下看。

      这般看着书,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有太监着了白袍进来请示:该是掌灯的时辰了。我揉了揉太阳穴,淡淡的说:“既是该掌灯了,就吩咐着管事儿的去做吧。”尼莽依早就回来站在一旁,我又侧头问道:“主子们可是还在守灵?”尼莽依打量了下周围,见四下无人便躬身附耳道:“回格格的话,奴婢早派个小太监隔个时辰便回一次。方才刚来过,道是皇上一直守着,可太皇太后自午后便不在那儿了,各宫的太妃也陪着皇上,其余的主子们陆续回各自的宫室里守灵。”

      “知道了,你倒是机灵。”我喝了口茶醒神,“也不必再让人去看情况了,你也下去吧。”尼莽依闻言应了一声却不动,我疑惑的侧头低声看她:“怎的?可是还有事儿?”见她一脸欲说还休的表情,我便对一旁侍立的两个宫女道:“前儿杨太医给我开的治体虚的方儿在桌上,你们拿去膳房请人熬了,可仔细看着,莫要出差错!”见周围人走尽了,尼莽依才道:“格格,方才奴婢打南薰殿经过的时候……好像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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