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
-
直到那汉子用火折子点着了油灯，抬头大大咧咧地招呼他们过去，被狮子吓得面无人色的可儿才找回了声音，她短促地惊叫了一声，死死地盯住那人的脸。
只一眼，就能确定这人便是狮背九。
天下不会有比狮背九更像强盗的人了。他的身材剽悍异常，简直像是一头野熊，在他身边，牛犊大小的狮子看起来大猫一样；一身发灰的短打扮，似乎是什么动物的皮毛，毛已经磨秃了，发亮的皮子上带着星星点点的深色污迹；钢针一样的连鬓胡须，脏兮兮地纠结在一起，粗野极了；最惊人的是脸上的伤疤，狰狞的暗红色从额头一直延伸衣领里，长得凸凸凹凹，显然当初伤得极重。此刻他虽然脸上带笑，目光却仍然流露出赤裸裸的嗜血凶残。被他野兽一样的目光盯住，莫说可儿，连郑泫都有些头皮发麻。
之前几次都是联系他的手下，郑泫这也是第一次见到本尊。不过关于他的传言倒是听了不少。——他家中世代打猎为生，极是贫寒，前头的八个兄弟都没有活过十岁，只有他从小体壮如牛，十来岁就独自出去打猎。那枯松岭猛兽甚多，猎户不易过活，在他爹娘死后，他便和一群亡命徒占山为王，专干杀人越货的勾当。有一回这群人劫了镖车，满身血腥地回来，竟被一群狮子围上。他带着几个人拼命抵抗，让其他人逃走。逃回去的在山寨里等了两日也没等到有人回来，都以为再无幸免。没想到第三日，他竟然出现在山寨门前，——抓着鬃毛骑在一头狮子背上，满身血污，头脸上的伤狰狞无比，简直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般。从此他便得了“狮背九”这个绰号，很快连附近几个山头上土匪也都收服在手下。——郑泫一直觉得这些传言不过是心存畏惧的百姓夸大其辞，今日见了才知道厉害，——如果不是没办法，真不想招惹这样的人。
虽然已经信了十二分，郑泫还是开口便向狮背九要凭信。狮背九颇不耐烦，“老子这张脸还不够做凭证吗！”郑泫坚定地摇了摇头，“此事关系我等性命，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狮背九骂了句粗话，恼火地把大刀一下子直插进木桌。劲风压得油灯一暗，火焰过了好久才摇摇晃晃地恢复平稳。郑泫冷眼旁观，狮背九刚才那一下，刀尖刺入地板五寸，端是力度惊人，但招式漏洞百出；再看那刀，刀刃银亮耀眼，有几个细小的豁口，刀背被常年的污迹弄得一片漆黑，上面打了九个孔，只有六个还带着环，这六个环也是残破肮脏不堪，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这样不爱惜兵刃的人，果然不过是天生蛮力的莽夫而已。
检查过狮背九丢过来的印信，郑泫把落英抱到他面前，狮背九一只手把软绵绵的落英提了起来，拿露骨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两遍，嘿嘿笑了两声，“好个漂亮的小娘儿。”接着一扬手把她直接远远丢到靠墙的木床上，激起一片烟雾一样的灰尘。他粗鲁地坐下来，“说吧，什么条件。”
郑泫把可儿拉到身前，安抚地握紧她发抖的指尖，“她叫可儿，郑府的丫鬟。好好看看她的样子，给郑帆的信里就说用十四夫人和她来交换你府衙里的兄弟。如果有人问到我，你只要一口咬定没有见过就行了。”
狮背九眼里凶光一闪，“到时候我交不出这丫头，却待如何？”
郑泫冷声道，“你说她逃了便是。我费尽辛苦把你需要的人质带出来，你也要稍微承担些。——不过你放心，就算你手里只有夫人一个，郑帆也会和你做这笔交易。”
“不知道你小子打的什么主意，”狮背九不满道，“不过我应承你！”
得了许诺，郑泫拉着可儿向后退出一步，拱拳为礼，“我没有其他要说了。我俩这便离开，希望大王牢记咱们的协定，万毋失信损了自己的名号。”
说完，两人便迅速出了屋，马不安的响鼻声停了下来，一声鞭响，马车的声音渐渐远去。
狮背九闭目坐在屋里，昏暗的灯光里看不清他的表情。狮子凑了过来，他顺手在它巨大的头颅上抓了几抓，整间屋只听见狮子满意的呼噜声和灯花爆开的声响。
狮子猛然警觉地抬头，呲着牙发出示威的“呼呼”声，被狮背九安抚地拍了拍头，又乖乖地俯下身子接受主人的抚摸。
“进来吧。”安抚了狮子，狮背九突然开口。随着他的声音，一个鬼魅般的身影从窗户跃入，单膝跪地，“主上有何吩咐？”
“派人跟着他们。不要行动，只要知道他们的位置举动即可。去吧。”
“是，主上。”话毕，黑衣人起身，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目光落在床上兀自昏睡的落英身上，狮背九起身走了过去。
抬手拂开了落英的穴道，狮背九冷着脸在床边负手而立。
落英幽幽醒转，睁开眼看到狮背九，脸色一下变得惨白，本能地向后躲远，——脸上突然露出了点疑惑的样子，然后她若有所悟地笑了。
落英轻松地坐起身，道，“法师竟也同无嗔下过棋吗？”
狮背九带着狰狞伤疤的脸上不见了粗旷的神情，冰冷的眼睛说不出的傲气，开口是和刚才完全不同的清冷声音，“无嗔人称‘气杀佛’，贫僧修行不足，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冷淡地笑了一下，“他的易容术本是我教的。”
落英的笑容僵了一下，无镜看在眼里，不以为意，“别担心，我答应了你师父的，无论什么都会做到。”
原本躺在地上的狮子不甘心受到冷落，低声呜呜着，走到无镜身边蹭了蹭他。落英这才注意到屋里竟还有这样一头野物，声音有点抖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无镜笑了笑，拍拍那狮子的脑袋让它静下来，“我一直派人盯着郑泫，他一联络狮背九我就知道了。前面几次让手下去见他，今夜他要见狮背九本人，——我没见过狮背九，所以前天夜里去了趟枯松岭，那人真是粗鄙无趣极了，不过这狮子倒是不错，所以连他的兵刃衣服一起带了回来。”用无所谓的口气说出这样惊人的话，无镜若无所觉，转头看了看油灯，又道，“此处不宜久留，其他事情到车上再说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外已经停了一辆马车，无镜揉了揉狮子的浓密的鬃毛，和声道，“在后头跟着，不要淘气。”他把落英扶上车，接着跟上。
不同于朴素的外表，马车里布置得相当华丽而且舒适，镂花小几上的茶水甚至还冒着热气。无镜悠闲地坐下来，继续说，“郑泫的想法也是不错的。刚好枯松岭的土匪有几个关在扬州衙，虽说是秋后问斩，但牢里的事……这样没人关照的犯人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一月。这狮背九在匪帮里是出名的重义气，把你交给急着救人的狮背九，这真是帮了他天大的忙，而代价只是让他说几句谎话，——承认一起抓住了可儿，否认见过郑泫。他一定会接受这样的条件。谁都知道郑泫不可能弃可儿不顾，郑帆得到这样的消息必会认定郑泫已遇不测。交换之时再无可儿，最容易得出的结论也是殉情或被山贼折辱致死。郑泫教给狮背九矢口否认的话，都不过是进一步坐实他杀人的嫌疑。这样一来郑泫可儿这对亡命鸳鸯，便巧妙地用‘已死’的假相彻底摆脱追捕，而且也把自己同你被虏的事情撇开了关系。不过狮背九这种程度的土匪就算手里有人质也肯定是斗不过郑帆的，你早晚会回到郑帆手里。”
落英听得有些后怕，——的确是早知道他们要逃，也猜到他们会利用自己牵住郑帆，却没想到是这样的计划。现在想来，若不是无镜手段神通，事情真的像他们计划的发展的话，自己落在山贼窝里不说，多半费尽辛苦又回到原点。
“但现在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无镜接着说，“今天晚上郑帆接到你被虏走的消息，明天却不会像郑泫预计地那样收到狮背九交换人质的信，自然会把他们两个和你的失踪联系在一起。本来我还打算给他多一点提示，不过他们到底是太嫩，在厢房里已经留下了破绽。郑帆若是看得出，自会发狠追捕他俩；若是看不出……那你也不必担心这样的人了。”
落英略一沉吟，问道，“若是郑帆捉住了他们，我另有谋划的事岂不是立刻暴露？”
无镜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他不会捉到的。我已经布置下假线索来误导他，而且派了人暗中保护郑泫他们。至少能保他们三年不被寻到踪迹。三年时间，你的易容术也该够他对面不识了。”
马车在一个小院前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落英下了车，站在门前打量了一番，叹道，“真是个妙地！”
院落并不小，但完全因势而成，几乎看不出人工整饬的痕迹，所有的房舍都掩在天然生成的高大树木之间，不是知道根底，只怕根本无法从茫茫林海中找到这里。
看见落英环视周围的山峦，无镜道，“除了西边山上的马车刚才走的废驿道，这附近再没有别的路了，几乎没有人会到这里来，就算有人，在山上也绝对看不出这里有个院子。你就在这里等三天，且等我看看郑帆的反应，再派人送你走。”
昨夜在木屋里弄了满身的灰尘，落英不自觉地掸了一下衣袖，无镜看在眼里，笑了一下说，“这个地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没有安排侍从，你若要沐浴，从这里向西两箭地有一个浅潭。我会撤掉那里的影卫。”
分明是善解人意而且风度十足的话，落英还是有些尴尬，对自己该知道的情况又问了几句，便请辞去休息了。
差不多可以肯定，无镜人前的样子不是他的真面目，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没有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真性情。但看到的越多，便越是看不出他的来历，——和郑帆一样，他举手投足间带着傲慢；但这傲慢又完全不同，郑帆的傲慢是极致的自信，无镜的傲慢里有几分贵气，自然得好像是骨血中天生的东西一样。落英不知道为什么蝶公子会和这样的人有牵扯，只是觉得庆幸，自己要避开的不是这样的人物。
在檀镜寺的一个月里，落英的身体恢复了不少，精神也好得多了，白天在房里休息了一下，天黑下来，躺在床上反而越来越清醒。——从暖香出阁开始，生活就像从基座上抽出了块石板的高塔，有心人轻轻推上一把便带来了完全的崩溃。早知道像自己这样的身份，失去了倚恃，必逃不出被人抓在手里玩弄的命运。多亏了师父留下的这条后路，今日得以顺利脱离郑帆的控制，这么些日子的委曲求全和苦心经营总算没有白费。十五年来，自由第一次离得这样近而且这样真实。
难以描画的喜悦胀得落英心焦，看着窗外树叶的影子在地上慢慢地偏开了一丈，落英仍然睡意全无。起身系上披风，落英决定去看看无镜白日里说的那个浅潭。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十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