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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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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落英见了无镜,郑帆来的次数越发得少了,偶尔出现,脸上也带着疲倦之色,看来牵住他的事情颇为棘手。因为不确定他几时会来,在无嗔处学易容的落英本来有些担心,而无镜每次派小沙弥去叫落英,提前的时间都足够她回到厢房准备好一切,——这让落英更感惊心,一个古刹里的僧人,实在不该有这样神通的耳目。
忽略无嗔不稳的情绪,跟着他学怎么用面粉、烟灰、细黄土还有胭脂水粉这些易得的材料塑成一副完全不同的容貌,对落英而言,其实是相当愉快而且有趣的事,——对着镜子描眉勾眼,在脸上涂抹颜色加深阴影,用面粉和黄土改变皮肤的质感,甚至改变脸形,看着镜子里慢慢出现一张陌生的脸孔,仿佛儿时的游戏一般。口音的模仿不是一朝可成,无嗔化装成无镜手下的小沙弥给落英稍微做了示范,带繁荆口音的扬州话、声音的音色、习惯的用词甚至略现软弱的尾音都模拟的分毫不差。又告诉了落英几点要在意的,便不再多说,只是让她多多练习和揣摩,记得在学成前尽量少开口即可。十几日的功夫,易容的基本已经约略学完。
“你学得很快,但这些不过是初步的功夫,”无嗔边说,边对着镜子在自己脸上描画,“易容的精髓在神采。比如你扮成个乞儿,不止衣着打扮要像,神情举止谈吐气质更要像。开始时难免不能自如演绎,你可以在易容前选出一个这种类型的熟悉的人物,着意模仿。”说话间,无嗔已经梳理好了贴上的假发,站起来朝落英转过身。
落英惊叫出声,那青衫风流的身影,含笑的流转眸光,不是蝶公子还有哪个?
经阁里烛光轻曳,模糊的光影间有一丝恍若梦境的不可琢磨。——落英清醒过来时,无嗔自己目光迷惑地对着镜子,落英迟疑地想叫他,却见他突然露出如蝶公子般惑人的明亮笑容,然后毫无先兆地泪流满面……
落英走的时候,无嗔给了她一叠易容药物的方子,告诉她不必再来。
落英看着那熟悉的脸上陌生的绝望,有片刻的恍惚。何苦呢?这,又是何苦呢……
超度法事最后的一日,有个让人愉快的晴朗清晨。院子里春意虽浓,比不得屋里春情缱绻。“知道为什么在玉坠上扣这玛瑙珠?”郑帆从后面揽住落英,一只手握住她颈上的玉牌,轻笑着说,“我实在是看不过你总握着这玉想别的男人……如今总算上面也有我送的东西了,这样你看到的时候至少也要一起想起我了……”伏在落英肩上闷笑了一阵,摸起牙梳轻柔地帮落英梳理长发。昨天郑帆半夜突然出现,今天起来更是连可儿都遣了出去,兴致昂然地说要为“夫人”梳妆,这样的轻怜蜜爱让落英有些不知所措。
“园子里的桃花开了……”郑帆一边熟练地把落英的头发挽成发髻,一边喟叹着说,“很早以前就想看你在初云小筑缤纷的飞花间跳舞……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等我清完了你身上的余毒,英儿,你可愿意再为我跳一回桃夭?……我的妻……”落英闭上眼,柔顺地靠进郑帆怀中,承受他的亲吻,心中却一片冰冷,——“很早以前?是从暖香出嫁的时候,还是从你在亭子上写下‘铺绣’两字的时候?这笔帐若是算起来,只怕不是这样算法!”
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连续两次,郑帆都没有理睬,往常这样的时候外面的人都会自觉离开,由管家们出面把求见的客人挡回去,或者找理由取消已经定下来要去的场子。这一次,门外的人敲了四次。郑帆抬起头,安抚地抓住落英的手,她却被火烧到一样立刻甩了开。郑帆皱了一下眉,冷哼了一句“不识相”,不耐烦地让外面的人进来。
这“不识相”的来人竟是福儿,后面还跟着郑泫。看见他们,郑帆明显吃了一惊,被打断了兴致的愠怒淡了不少,他整着衣服,问道,“你们怎么都来了?府里是谁在管事?”
福儿的神情很是严肃,“老爷到了,大管家派我们来接少爷。”
郑帆坐直了身子,抿紧了唇,若有所思,“泫儿,知道出了什么事吗?”郑泫没有应声,福儿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坐在郑帆身旁的落英,郑帆不耐地挥挥手,“但讲无妨。”
福儿抬起头,“江南道采访使李书行遇刺,生死不明。”
郑帆一下子站起来,“消息可靠?”
“昨夜亥半李大人一行在金陵城外驿站被刺客伏击,今晨卯时信鹰传来消息。”
郑帆的脸色有些难看,沉吟了片刻,冷声道,“泫儿即刻跟我回府,福儿把这里收拾一下,今天佛事结束,送夫人回初云小筑。”
落英一直用余光留意着可儿,听了郑帆的安排,她的神色也没有丝毫不对,若不是看见她一只手在背后用力绞着衣角,只怕还真以为没什么。——落英却知道,郑帆带走了郑泫,错过了在檀镜寺的最后一天,他们两个这些日子的谋划就付诸流水了。
郑帆一转身看到落英正怔怔出神,轻轻抱了她一下,“英儿在想什么?”
落英抬头,一双星眸带着柔弱的水光,“郑郎,红尘没了,原先的人都去了哪里?”
郑帆没料到她问这个,理了理她的鬓发才道,“怎么今天想起这个?”
落英孩子气地笑了一下,“我昨天看到一个人好像柔玉,才想起这个。”
郑帆吃了一惊,——红尘那桩案子,相关的人多已料理过,只有对落英恨意最深的柔玉,被王承祖护下。她突然出现在这里恐怕要对落英不利……福儿偏偏不会武功……刚要问落英详情,郑泫快步进来禀道,“少爷,马备好了。”
“红尘中人的去向,今晚我再细细说给你听可好?”郑帆说完,转头吩咐道,“泫儿留下,福儿随我回府。”
三月初五,温和的仲春夜晚,有月。
郑禄带着手下守在院外,后半夜突然有人跌跌撞撞从里面跑出来,近了才看出是可儿。因为郑泫,可儿和侍卫们混得很熟,但她的泼辣和见识让大家对她从来都有些莫名敬畏,——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失态的样子,郑禄有些意外,忙问道,“可姑娘?这是怎么了?”可儿跑到他跟前,还没站稳就劈手给了他一个巴掌,郑禄没防备,给打了个正着,才发怔,便听可儿骂道,“没用的狗才!守得什么院子?给人潜进去都不知道吗?英夫人给贼子虏去,泫哥追去后山了!”
郑禄吃了一惊,还想细问,可儿一跺脚掉下泪来,“还不快去!他们的功夫……泫哥……泫哥不是他们的对手……”带着哭腔说完,可儿受不住地蹲下身,抱着膝浑身发抖。郑禄见她竟怕成这样,心道不好,也不敢再耽搁,忙吩咐了小七去报郑帆,带着其他人几个起跃,消失在黑暗里。
周围很快重新恢复寂静,只听见风吹过长草瑟瑟的声响。可儿站起身,半点不见刚才惊惶的样子,小心地向周围看了看,疾步走回厢房。
“给贼子虏去”的落英,正好好地躺在床上,只是失去了知觉。
迷香的分量控制得很小心,因为一旦明日有人在房中发现了迷香的痕迹,对郑禄说的那些就露了破绽,——加上晚饭、茶水中的药量,这点迷香才只刚好让她失去知觉。——不过泫哥已经点了她的昏睡穴,没有十二个时辰,她不会自己醒来。十二个时辰,已经足够把这新夫人摆在设计好的位置上了!
可儿打量了一下房间,拿起小几上的玉颈瓶毫不犹豫地在地上砸得粉碎,又把丝帕丢下,退后一点看了看,仍然觉得不够,从怀里摸出匕首,遗憾地扫了一眼落英露在外面的手臂,咬牙在自己小臂上划了一道。郑泫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伤口滴滴答答地流血,箭步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臂,一言不发给她包扎。——不能取落英的血,郑帆会认出伤口;自己也不能带伤,今晚还要见一个心狠手辣的亡命徒,稍露弱势,只怕他要使阴着。
皱眉处理完伤口,郑泫一把抱住可儿,沉声道,“今日离开,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受伤害。”可儿眼睛发涩,但立刻果断地推开郑泫,“马车备好了?”
郑泫点了点头,没有再犹豫,把昏迷的落英抱了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马车在寺庙外面的树林里,目的地在密林的更深处。
郑泫在外面赶着马车,可儿在车厢里看着落英,反复细思。——这个月里定下了出逃的计划,最重要的部分就是用这位新夫人牵住少爷的注意力。泫哥十日前已经和枯松岭那出了名重意气的山贼魁首有过接触,今天把落英送到他手上,让他用这女子交换他身陷扬州大牢里的山贼兄弟,以此换得一些有助自己彻底消失的谎话。不知道明天收到狮背九的字条,少爷会是怎样的反应,从少爷这几个月的表现来看,他对这女子的在意程度相当惊人,——就算不是,妻妾被虏走的耻辱也必然会让他花大量的时间料理这伙山贼。
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可儿放心地看着落英,她苍白的脸色让可儿生出几分怜悯,——她也是想逃走的吧?泫哥曾经跟自己说过提防她。但这一次少爷从狮背九那里把她救回去后,只怕会对她多加保护了的。到那时,逃走的机会就根本不可能存在了。
这样受了累是有些可怜,可惜没办法,这种时候,谁还顾得上旁人?
可儿想这些的时候,郑泫的头脑也没有闲下来。而且他一点也没有放心的轻松感。
到现在还没有受到一点阻挠,实在是顺利得让人惊心。自己在府中只是统管日常事务,接到的情报多是从官文和郡守的家信中整理出来的。郑帆手底下有一套更有力的情报系统,另有一班深不可测的手下,这部分,比自己更受信任的福儿也只能做收信鹰的消息通知郑帆这种程度的事,自己则完全不能插手。本来最担心的就是今晚的出逃会和这些暗中行动的高手正面冲突,但已经走了这么久还完全不见他们的踪迹,实实在在是太过顺利了。但是从头到尾再把计划一步步细细推敲一遍,也看不出究竟会有什么样的陷阱。难道竟是李书行遇刺的事情太过棘手所以全部人都被调离?或者郑帆另有算计?
没办法,眼下姑且行一步算一步吧。
深山里有一间破旧的木屋亮着灯,郑泫在门口停下了马车。
木屋看起来已经荒废了很久,门前撑着雨布的竹竿断了一根,布满了青苔;肮脏不堪的雨布垂了下来,随着风一下下地鼓动;墙壁上到处是破洞,透出昏黄的火光。有一个身形很宽的男人站在窗前,他的脸大半都在阴影里,但狰狞的样子却显然不需要光线也让人印象深刻。
可儿下了车,脸色有些苍白。泫儿抱起落英,向屋子走了过去。
门前腐朽的木板在脚下发出垂死的声音,——郑泫留意到门上的蛛网是刚被破坏掉的,青苔上只有一个人新留下的脚印。树林里也没有其他人的气息,——狮背九是按约定独自前来的。
在门前停下再次细听门里的动静,郑泫把昏迷的落英交给可儿扶住,在离门一步的地方抽出刀,猛地踢开门。
随着门开灯火骤然全灭,房间顿时一片漆黑,郑泫浑身一紧,感到一片阴影胁着风直冲自己扑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他反射性地拿刀劈过去,来者却以惊人的柔韧动作轻易躲过刀锋,待郑泫回锋再砍,一股腥臭的热气已经扑到脸上。就在郑泫觉得自己必死的当口,只听一声开山裂地的暴喝,那黑影竟倏乎离去。火光一闪,屋里重新亮了起来,惊魂未定的郑泫和可儿定睛一看,却见一个拿着火折子的虬须汉子随便地拍了拍向他跑去的巨兽的头,对郑泫道,“小子你突然踢门,吓了大黄一跳!”说完他粗野地笑起来,随着他的笑声,被他叫做“大黄”的畜生转头盯住郑泫一行。冰冷的金黄色眼睛里满是野性和杀意,——竟赫然是只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