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是昔言 ...
-
朱漆乌木的橼梁,描山绘水的窗架,不断的缓缓剥落,继而没入吞吐的火舌。
西桃侧身让过三两擦身而过的宫人,认出其中一人是月蕖师姐,然对方无暇看她,只是匆匆奔走取水。西桃抿了抿唇,亦加快脚步往多闻阁。
“西桃?”意外的回过身,不远处一人白衣双髻,正是东明。少女肩上还承着一人手臂,见西桃眼瞧着,便道:“云晏师姐没事,就是教窗橼碰着,昏过去了……倒是西桃你怎地来此?方才不是还见你随多闻阁韩杏师姐她们一道往三途楼扑火么?”
今晚夜深惊变,四阁隐秘处悉数被伏置硫磺火药,待引线燃尽后一同爆炸,顿时土木崩坏火光四起,更闻有人夜闯云绣欲夺圣书。云绣宫素来偏安一隅,不曾涉及这等风波,正值人人自危一片混乱,苍斐先生笑容温和下令如山,座下四阁多闻阁取水扑火,广目阁救人,增长阁备齐二三日所需之食水衣帛,余下持国阁巡夜护卫。这云绣宫主目光如炬调度沉稳,一时之间众人皆觉情势虽险,却也安定不少。
“东明,我……”稍微不安的忸怩神色晕浮于少女面容,手指无意识拉扯墨纹衣裾,“裴琼的长命缕……还在多闻阁……”
“扑哧”的一声笑,东明眨了眨杏眼,语气是半揶揄半羡慕,“虽然明明裴琼也在云绣,那段掉色的洛子,你十年来倒宝贝得紧,果然是因为青梅竹马的定情信物么……”
“东明!”遮不住颊上晕红浅浅的泛开,西桃索性稍微背过脸去。
“好了好了。”终于敛了笑意,东明些许担忧的皱眉,“但如今火势尚未平息,西桃你孤身一人去寻……罢了罢了,好在多闻阁居虚殿那边也无多大严重,小心点应无大碍吧。”
少女点头应了两句,辞别了东明,顺着曲折通幽的飞廊一路蜿蜒,往日错落有致的亭台檐角,森风树影,此刻在喧嚣的夜色里透着星点绯红。飞廊延伸引到鹅卵玉石铺就的甬道,苔痕斑驳镶嵌,有种凉阴阴的触感,如同夜里的冰泉,泠泠滑过白石。
尽头便是多闻阁。此处损害不及其余三阁,是以宫人亦较少,然也都四处忙碌。西桃咬了咬唇,并不进去,拾步往另一方向走去。
绕过一方小小碧池,百余丈外的凤尾竹林藏了一座乌木小筑,与摇曳的青郁色散发浅浅素雅遥相呼应的,精致的雕花窗棂上的题字牌匾古朴淡然,怀仁行楷的“居虚殿”带着一点如主人般筋骨温和的风神洒落,清丽古雅的韵致盈满整个庭院。
虚扣的扉门掩了一室麝香气息,稍一推开便是弥漫不散的凉薄氤氲。刻着细密纹路的紫檀几案上,金猊博山炉的卧香段子已燃至尽头,缕缕薄烟藏了指触冰绸般的寒意,斜斜袅袅的吞吐暗焰。
侧旁一方伏羲式九霄环佩,梧桐作面,葛布为底。轻抚杉木髹漆上蛇腹断纹处鹿角灰胎,右手投弹,左手按弦。
蓦地一道泛音划破香雾,清如玉石相击,泠然希音。一徵音色透明如珠,浮于婆娑云烟,慢慢的镀着些许萧索之意,低低久久环旋于室内。
不远处一幅金彩画围屏,绕过了是一袭紫皂缎子宋锦软榻,垂挂的碧绡纱帐偶尔飘落其上飞字绣纹。楠木书柜静静侧立一旁,为数可观的卷册古籍竖立有致。
西桃只是淡淡望了一眼,墨纹广袖下,指尖青灰发白。
半晌复微微一笑,只是笑意远未及眼底。
六韬,三略,尉缭子,九章,伤寒集,金匮要略……与记忆竟丝毫不差。
苍斐……宫主,你到底,是想如何。
指尖停留于七行左数二格,取下陈列的《汤问》、《拾遗记》和《洞天集》,摸索内壁深处,撬开后竟藏有一处暗格,内里凹凸不平,似有暗槽。于怀中取出一方通体透白的双钩弦纹玉圭,恰好嵌入暗槽。
仿佛被触动某处机关的极轻声响,取出玉圭,浅浅一踢书柜左下,脚下地面突地翻转。
除却被惊扰的氤氲香气以一种稍稍稀薄的姿态盘旋睥睨白衣少女如昙花般消失的瞬间,室内仍是素雅凉薄的安详宁静。未几,又复晕染淡淡丝丝糜懒之息。
只余泻了无限清寒的一室月华。
西桃左手轻捻猫眼般大小的素玉明珠,右手随意从容将蹁跹白衣上尘土拂去。
拾阶而下,随暗道长廊迂回曲折,偶遇有岔口,西桃择一而行,毫不迟疑,如同辗转行走过多次一般。
光晕浮动,冉冉将少女漠然神色明灭在幽冥深邃中。右手中双钩弦纹玉圭嵌着素玉明珠的辉映,隐隐流转冷厉青芒。
不过少顷,面前便是三面环墙的绝路。西桃指尖细细摸索,在敲击石壁的几声清响明晰之前,再次如鬼魅磷火般消失于石壁翻转吞吐。
携着月光凄婉凉意的夜风拂进了清幽古寂的殿宇。两列八角檀木长明灯跳跃朦胧冷光,石青色的仪仗如云头般高低错落。而尽头处,以庄严肃穆的姿态冷眼俯瞰回应的,是纹着四方神兽的锦幛正中央,陈列于莲纹博古架的数十灵位。
白衣少女静静的望着,眸子染上乍明乍暗的烛色,复杂莫测的神色渐渐浮于姣好容貌之上,清峻的眉眼到底还是捎了冷淡的暖意——带着些许遥不可及的意味。
墨莲纹袖口稍稍一动,覆上其中一个灵位,镀着薄薄霜月晕彩,可见杨筝二字横竖有致,筋骨利落。冰凉的触感由指尖更深更缓的晕染开来,至肺,至心,至眸,最终凝成唇角同样质感的虚无笑意。
稍稍用力,顺着笔画由上而下刻写,仿佛便能剪开时空,与刻字的那双有着温和雍容气质主人的手交叠,将他的体温一笔一划仔细刻入心上,婉转成殇。
少女深潭秋水的双瞳微垂眼睫,不只是挺直背影的端娴锐利的气势,那低柔慵懒的音色,也如薄薄刀锋一样破空袭来:“二位就是那真正的云绣门人,自然应有更相配的礼仪与资格祭缅此处列位宫主,难道竟是要效法夏后禹,不肯顾及那涂山氏么?”
像云翳遮蔽了月光,通顶的柳木柱后踱出两条人影。映照在云石地阶上的容颜,墨纹白衣,或清秀端丽,或华丽沉静,正是夜川部莫意与深川部存微。
莫意姣好眉间摺出一丝疑惑,存微的神色却更微妙的失神或惊倦。与此相对的,同时道出的言语声调更近似于迥然不同的方向——
“我是莫意……西桃?此时你怎会在三途楼?”
“你是……是你……真的是你……”
“毕竟该说是怀有以前朝夕相处的情谊么存微,”轻曳广袖的少女款款半遮容颜,长明灯流动不息的冷焰衬着唇梢一点点笑意高傲而难以捉摸,“甚至是如同无间碧火一样浓烈的欣喜呀……即使是九幽魂魄,世上竟有故人认得呢……”
清冷妖媚的声音仿佛搅动某种空气,随着少女长袖徐徐垂降,西桃的面容层层摇曳褪去,再度明晰浮现的,不仅仅是更加粲然的倾天明月姿容,甚至是似笑似诮的神情,温柔冷冽的语气,以及眉梢眼角挑起风情的浅薄弧度。
或许是摄于那太过无法逼视的容色,橘黄烛焰失去原来的颜色,阻隔在尽头处凌乱飞旋舞动的白纱幔帐前,流离泠光的象玉灵位,就连光暗交界之处的女子,是好似隔着遥远彼岸的渺茫虚无,唯一真切的,只有女子微微勾起的若有若无的凉薄唇角。
“明月夫人,你到底,是何人?”莫意清明的眼神带着严厉的探询之意,今夜四阁长老的反应,对云绣地理的熟悉,甚至从来不知的密道,这个女子究竟……
一盏灯焰蓦地绽开小小的焰花,勾起的暗茜色如刹那的一抹飞霞。而浓酽深朱的瞬间,才看清女子手上拾了什么物件——莫意神色一凛,厉声喝道:“你是从此处拿了什么?”
少女几近尖锐的质问,似乎并无损于未湮仿佛与生俱来的风姿仪态,薄墨云纹广袖随意托着扁薄的册子,婉转慵懒的音色,应该是蕴含某种讥诮的味道——
“可不正是你们云绣的至宝,那逆转时间,穿越幽冥,近似于妄想与执着的,将亡者魂魄拘禁于尘世的——‘圣书’么。”
由近及远的昏黄灯火在重重石青仪仗上描绘孤寂的影子,穿堂而过的晚风裹着朱红热气,层层深纱蹁跹着纷乱四散,都似明似暗的勾勒苍白瘦削的手上古籍册子的泛黄轮廓。然而莲纹博古架上那尽染清冷寂寥颜色的数十象玉灵位,却好似传递了某种嘲讽而悲哀的静静叹息。
而莫意存微二人闻言色变!圣书虽名动江湖,然唤魂之术究竟过于玄幻,且历代宫主均从无施展,是以云绣门人亦大多不信圣书确有其物。
清冷寂寥的月夜,肃穆森严的三途楼,欲明欲灭的烛火,泛黄陈旧的籍册,纤媚女子诡异凉薄的话语……如此种种,有什么黑暗中最狰狞的不祥正在成形,但那卷看似平凡的册子,所掩盖的,难道果真是起死回生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