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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背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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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帝王,如这皇宫一样,所有痛苦的痕迹都能轻而易举地被清理得一丝不存。他的相父在他过去的生命中,无时无刻在教他如何做一个皇帝,而在离去之时,教会他最重要的帝王之术,帝王无家,更何谈一己私情。
李迟素朝服袍脚染得大片鲜红,手上的长剑鲜血一直往下滴,一路出了御书房,转过了回廊,顾梓绮的血,滴了一路。
一路上太监宫女,皇宫侍卫,无人敢拦,李迟素眸内无光,脸如死灰一般,挪着步子出了宫门,方才入轿,一口心血终于呕了出来,他攥着的双手骨节都发青,胡乱用袖子在嘴角一抹,领口让鲜血浸染出了一片,触目惊心。
轿子一路回了相府,轿夫家奴们没察觉出来不对劲,及至到了门口,轿帘一掀,看到李迟素躺在里头双目盍着满胸口都是血,吓得六神无主,连滚带爬地往府门内跑,一面跑一面喊着来人,李豫恒刚到相府门口就看到这方场景,当即勒马而下,马鞭还没放下,指着正跑进去喊人的奴才喝道:“给我回来!”
一面着四个轿夫下了轿帘速速把人抬到偏门,到了偏门,豫恒身子探入轿门,想搀迟素出来之时,李迟素反手握住豫恒已然冰冷发抖的手,就着李豫恒的力下了轿,往回望了一眼他留在轿内的剑,李豫恒看见他的师叔似乎眼眶微红,只是这里没有一丝风沙,兴许,是因为内伤的缘故吧。
“剑。”迟素全身之力都卸在豫衡手上,豫恒听得他这小得几乎不闻的一声看起来却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心里疼得跟刀剜一样,他不知道在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值多事之秋,心里在来前都是忧心忡忡,此刻见李迟素是这番模样,也只能恨自己无用。
“把剑拾了,教厨房烧水,此事,不准惊动夫人。”李豫恒吩咐过后,才搀着李迟素,从偏门而入,回了迟素院里,一路亦步亦趋,他从来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一手撑起天地的师叔会颓然欲倒,他也终于明白,没有一个人天生的坚强,只有像现在这样,除了冷静他别无选择,甚至没有资格去手足无措。
回了屋,扶李迟素坐下,他凑到迟素耳边低声问到药在何处,拿了药让迟素服下,先拿毛巾沾了热水将脖子双手擦热,李迟素一手扶着桌子,坐得端正,只是良久,才睁开双眼。豫恒见迟素睁眼时眼底里惨淡无奈的神色,一时眼眶一红,伏跪而下,喊了一声:“师叔!!”
“你……起来。”李迟素抬手,喉咙有些沙哑,又自古颤着手端着杯子又喝了一口水,才道:“你父亲的印信,你可随身带着?”
“没有……我一直放在屋内。”豫恒自近日一早发现印信不见,便知道事情不妙,李迟素此时一问,让他更断定近日之事定然与李殷则那方印有关。
“子书呢?让他来见我。”李迟素的手扣着桌面,心里一点一点往下沉,果不其然,话才刚传出去,家奴便来报,子书公子不知去向。
“师叔……”李豫恒自迟素眼中也看出了异样,原本就不安的心这下打起鼓来,却又矛盾地拼命告诉自己,谁都可能出差错,子书不可能,人总是无条件地愿意相信曾经朝夕相处,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人,更何况,这是他的兄弟。
李迟素闻言,一时一颗心像进了无底洞一样发了疯地往下坠,手死死地扶着桌面,连豫恒在叫他也没有听到,屋外已见夕阳,这个一天之中最为悲戚的时间,李迟素看着自己袖口衣袂的血渍,双目缓缓合上,再睁开时,眸中神色,携着的肃杀凶寒之意,豫恒站在他身边逢他神色如此骤变,心里骤然一层追着一层发毛。
“吩咐下去,即刻备马。”迟素站起身来,一面吩咐着一面自腰间取了一把铜钥匙,当着豫恒的面,将书柜上一摞书搬开,后挪了一块挡板,取出来一个嵌在墙内的小盒,扫了扫盒子上的灰,这才用钥匙将盒子打开。
“这里有两份先帝遗诏。”迟素说罢,自盒内将裹着明黄绢绸的两本诏书取出,又道:“你明日早朝过后,呈交陛下。”
“师叔,这……”豫恒这下心里大白,才知道李迟素这是什么意思,藏在袖管下的手拼命地抖,不知道要怎么抬手去接。
“告诉陛下,这江山,不是微臣帮他守住的,皇位是他自己坐稳的,千古帝业,也要由他自己去开创,至于微臣,但求他忘了便是,当初愿意让他叫我一声相父,今日的下场,我也是早料到的。”李迟素半侧着脸对着豫恒,烛光在他侧脸勾勒出一道金边。
恍然之间李豫恒脑海里一幕幕飞速掠过,自他入京在戏院与赵绍瑜意外相识开始,到金榜题名,到微服出巡一路风光,直到今日这般田地,这像戏本里面才会出现的阴差阳错,竟然就在他身上发生了。他打小在戏本上知道了无情最是帝王家,可如今他才真正地意识到他自己原本就身在帝王家,犹记得渤海之滨他的父亲最后让他抉择,他决绝地不愿回头,如今回想,才知道当时李殷则眼中杂陈的是什么心情。
烛光之下眼前的这个人话音沙哑,脸色憔悴,眉宇之间杀伐决断的英气不减,可是这正当壮年的人,哪里来的这垂暮之意。
“微臣,累了。”李迟素这最后的一句话,透过窗户遥望西方,透着无尽的无奈,而后,他嘴角扯开一丝莫名的笑意,地上遗诏的灰烬尚在,他屈膝跪下,嘴中喃喃:“陛下,微臣力尽如此。”
“师叔!”李豫恒站在迟素身后,不由地也屈膝跪了下去。
“莫忘当日你对你父亲所言,珍重!“说罢,迟素一把抓起桌上长剑,阔步出门,马早已被牵到了偏门等候,而同在偏门等的,还有那个已经换了一身布衣的戚函央。
“你又预备如何,一去无回么?”戚函央神色淡然,语气比平时闲话家常还要平和。
李迟素心中有愧,可是被戚函央一语道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不改神色,亦不发一言。
“走吧,你要拦人,要死,我不管,我只跟着你,替你收尸。”戚函央这满满怨怼之意地话,却没有半分怨怼的语气,不是气话,而是实说。她也曾有看不开的时候,可是日子久了,她便释然了,谁让他爱上一个英雄,她除了坦然地面对他的生死,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走吧。”李迟素无奈,眼睛干涩生疼,他不敢再看戚函央,只道:“你乘马车,到城外古驿等我。”
——
日暮将临,帝都城外的古道上秋风瑟瑟,李迟素立马执剑,看着坐在马上的赵子书,和他身旁的薛胤离。
“师父。”赵子书看着面色沉得如死水一般的李迟素,一时忘了自己是要去哪,脱口而出。
“孽障,你这是要往何处去?”李迟素剑已出鞘,寒光泠泠。
赵子书翻身下马,直接跪在地上,手上三道伤痕隐隐作痛。
“忠孝不能两全,求师父成全。”赵子书从牙关中挤出来这些字,他一手用剑支着地,单膝跪着,低着头,连站在他身旁地薛胤离都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包括微红的眼眶。
“成全?”李迟素饶是早知有今日,此时还是一口心血涌上来,道:“成全你什么?成全你犯上作乱,还是助纣为虐?”
赵子书只跪着,他一贯以来面对师父的责问都是无言以对,李迟素虽不是生他养他的人,对他的七寸,却一捏一个准。
“既你选择了叛离陛下而去,那便再无话可谈,你拔剑吧。”李迟素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多说无益,他翻身下马,向前走了几步,剑尖斜指地面。
“子书不敢!”赵子书头上几乎要滴下汗来,他早料到会有师徒刀兵相见的今日,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却不知到了这个时候,几乎是窒息一样的感受。
“不敢,那便自废武功,随我归隐山林。”李迟素挽剑负于背后,一眼划过,看到子书握着剑柄微微颤抖的手。
“师父。你明知子书心中所向,何苦逼我动手?”赵子书说罢苦笑,是他看不开,即使他早已说服了自己无数遍,真正事到临头,却还是退却了。
“休要再说!”李迟素顿时觉自己胸口越发堵闷,只道再拖下去恐怕无力一战,他本就是本着用这强弩之末,再帮子书一程。
说罢,李迟素挽了个剑花,步下生风,直朝赵子书刺去。
赵子书听得耳边风吟,再无可退之余地,剑尖点地借力整个人翻身而起,抬手用剑去格李迟素来剑。
薛胤离见两人交手,疾退至一旁,场面一触即发,夕阳已堪堪落下,尤为血红,尘土扬扬,赵子书白衣胜雪,李迟素剑以迅捷狠辣为特点,而赵子书虽承迟素门下多时,但是渤海一行师公所授如今依然炉火纯青,此刻浑元大气,剑走沉稳一路,竟与李迟素一时分不出上下。果真还是英雄出少年。
薛胤离便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以他的武功自看得出其中奥妙,只是此时心里暗暗吃惊,赵子书今非昔比,如此脱胎换骨,可非区区天赋可造就。这些日子,为了今日一战,他做出了多少努力,可想而知。
“师父,恕子书无礼!”剑过百招,李迟素毕竟身上负着日积月累如今堪堪将要爆发的伤病,赵子书一时剑走偏锋,擦着迟素剑身刺去,又突然往旁一横一挑,看似简单实则角度刁钻,且以慢制动,李迟素手中长剑竟生生飞了出去。
胜负已定。
李迟素退了几步才站定,一口心血随之涌上喉头,然后又是血染衣襟。
赵子书见状,只觉得嗡的一声,泪水一下就要溢出眼眶,薛胤离此时上前,轻声在子书耳边道:“公子还有要务在身,为等相爷已经拖延了一日,难不成还要在这里再等追兵来了?”
赵子书只觉双脚都灌了铅一样,抬也抬不起来,终于,还是重重跪下,他将剑放下,磕头,道:“徒儿不孝,师父保重!”
说罢,起身回头,翻身上马,扬鞭之下骏马长鸣,携着滚滚黄沙扬长而去,他未曾回头,亦不敢回头。约末走出三五里路,才见一长髯壮汉带着几名做商客打扮却人高马大的男子皆策马而来。
“公子下手果决,待见主上,属下必定一一秉明。”那壮汉抱拳垂首,却无半分恭敬之意。
“走吧。”赵子书没有力气再与他们分辩,引了马缰,一鞭子抽下,率先离众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