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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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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看着在他面前一脸温和的胜基,他总是隐隐觉得歉疚,心里泛出疼痛的感觉。
他总是很少见到他笑,漂亮地勾起嘴角的笑容也好,暖暖地浮在面上的笑容也好,他总是很少见到,就好像他生来就是这样沉默寡言的一样,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会发现胜基眼里的笑意,那时,他甚至略带着调侃地问他,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记得那时的胜基缓缓地点了点头,清清淡淡地应了一声“是”。于是,终于在这之后映出一个美丽的笑脸。
那个时候的胜基已经将里里外外的事务料理得很好,元朝内外的大小琐碎也安排得妥当,那些开办的酒楼、船业也经由着他交上来的许多账目陈列得清晰。可是,他始终没有见他说过关于娶亲的任何一丝一毫的言语,他的眸始终清清亮亮的,偶尔带上一抹倦色,每当面见自己的时候却总会刻意掩藏,就像过往的每一次,当健龙卫的时候办差受了伤死撑着也会先面见自己把事情禀报清楚,去元朝出使之后累得精疲力竭了也要先见到自己将朝堂之上的事情说个明白,每一次的每一次,总要将自己弄得再无一丝力气,踏出行宫的那一刻终于瘫软到地上再站不起来也不要人扶的地步,他也不罢休。总会强撑着走完离宫的那条路,执拗地不做轿子,翻身上马,不会立刻回健龙卫的寝殿安置,总要先去叔父的府邸看看自己那一母同胞的小弟弟,据说那个年幼的孩子总会捧着胜基的脸庞嚷嚷着说:“哥哥的脸色好白啊,是不是学着大姑娘抹了什么粉,连唇上都沾染上了,哥哥好不害臊……”那时胜基总喜欢一把搂过自己的弟弟,已再没什么气力了,却还会满带着笑意说:“那是不是哥哥学了大姑娘抹粉你就不要哥哥了。那哥哥可会伤心着呢……”
如此这般闹腾着,似乎是过往不变的戏码。每每华灯初上,才能见到那消瘦的身影在叔父的府邸前拜别,记得有一次,还是胜基十八岁的生辰,看着他每每总是这样几乎会瘫软在地上的模样回到王宫,他终究无法克制住自己,上前拦住了他。
“王……”
或许真的是太累太累了,累到连行礼都有了一丝恍神。
那时自己跟他说,不要太辛苦,其实他一直以来都很拼命,他都知道,他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让自己看到他,他也知道。看不下去的时候,就会伸出手想要去扶起他,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如同自己印象里的那样倔强而骄傲。
他真的很清晰地记得他摇头的神情,努力撑住自己的身体站立着的表情,还有,看向自己的那个表情中带有的清晰的骄傲。
他们就很自然地坐在宫廷里的某棵大树下,那时候的胜基看着满天的星星带着沙哑的声音告诉他:“王,因为我太年轻了。而年轻人的爱,太容易被嘲弄。”
他说得太过平静,好像很多事情本该如此,不值得大惊小怪。他说,不管是多么惊天动地的爱情,如果下到男耕女织的生活,也不过尔尔,每天会为了生计奔波,因为是王公贵族里出来的孩子,总是不沾阳春水地生活着。
他缓缓道,在元朝的边境处,看到一个带着皇家玉佩的蒙古族女子,她的气度真的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即使穿着破旧的衣衫,连鞋子也破出了洞。
那时胜基转过头看向他,他说他记住了那个漂亮的公主的模样,她的双手很漂亮,有很多很多细细小小的伤口,可是她似乎始终不在乎。再后来,他到了元朝的宫廷,几番打听下来,终于知道那是本该来高丽和亲的女子,因她连夜逃出了王宫,皇上盛怒之下削去了她母家几个兄长的爵位,罚了她父亲三年的俸禄,从此这一门便萧条了下去。人们说起这个女子的时候,好些的总会摇摇头道:“这孩子太傻了。”,又或者,鄙夷地说:“跟着那穷酸的书生有个什么好盼头,手不能提口不能言,那邋遢的汉人狗子,居然还敢勾搭皇城里的公主,还真给拐去一个,真不知道是不是给汗祖爷爷少了什么香火……”
“少年人的爱情,只会这样成为笑柄,来去匆匆,不管心里怀抱着多么伟大的执着,那些情感在太多人面前看来不值一提。除了爱情之外,我需要想得太多了。”
他指着天上明明灭灭的星光说:“我喜欢的人啊,就像这天上的星辰一样,即使在漆黑的夜里也是如此夺目,我舍不得带着他随我一起受苦,看着他整日为柴米油盐担心,看着他要褪去一身光鲜只为讨得一碗轻粥;也舍不得他因我的能力不足被蜚短流长所伤,我只要他好好的。即使,为了我,他愿意去做这些,可我也不舍得。”
心头隐隐地一震,他的眸间渗出温柔的神色暖暖地看向眼前一脸落寞的胜基,看着他的发丝在夜风中飘散了起来,眉间有满满的愁绪包容,看着他转过头,似乎就要在自己面前落下泪来,可是嘴角偏还微微地有着笑意。
“我小的时候啊,看着满天的星斗,那时候啊,父亲和母亲总在一起陪我数着,直到我眼皮重了起来再也数不动了,就躺倒在母亲的怀里了。其实那时候到了很晚的时候就有很多流星雨的,可是每一次我都来不及许愿。”胜基有一半的脸庞笼罩在黑暗中,而他能看到的,只是那另一半脸庞上嘴角弯起的弧度,“长大了以后,我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却也来不及了,那时候心里真的好难过,很想拉住他问问他为什么就不喜欢我呢,后来才慢慢地明白,其实看着他这样幸福下去也很好啊。”
“胜基,孤替你指婚。”
看着眼前的人一愣,嘴角有了满满的笑意,露出一个狐狸一样的笑容:“呐,君无戏言。”
“自然是,君无戏言。”
看着他嘴角的笑容又淡了下来,只是这之后的很多年他都未提及过那个自己很喜欢很喜欢的人,问起来的时候,他只是看着自己默默地应一声说:“总有一天会带他来见你的。”
每次看到胜基一个人时,他或是愣愣地晃着神,手托着下巴发着小呆,偶尔会浅浅地低头一笑,又或是撩拨着琴弦,皱着眉头向窗外那一片宫殿望去,那种笼罩于周身的怅然浓浓地散不开,迷蒙在他眸中的疲倦与困惑让他越来越觉得眼前的人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一样。
可他每次都会给他很安心的笑,低低地浅笑着说:“我还要带着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来给你看呢,在那之前,怎么可能会离开你呢。”
末了总会用令人很心安的声音说:“只要一天我还喜欢着那人,我就不会离开这座皇城。以前总以为有一天我会逃离开这里,可是却从没有想到原来我也会这样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所以,我不会逃离开这里,留在这里,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胜基在他身旁理着折子,修长的手指划过纸张,冲着他暖暖的一笑:“不要担心,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
这样的话胜基说了很多,有的时候他不说他便会不习惯,那些最伤心最落魄最痛苦的岁月里都是他一直陪伴着自己,许许多多不愿他人看到的脆弱都只会在他面前展露。
胜基出使元朝之后的那一年。
元使再次来到高丽。
官员们开始大肆地修建房屋以此来获得使者的注意从而求得与宗主国朝廷的良好关系,使得原本羞涩的囊中稍有起色,又或者是身居末职心高气傲妄图攀龙附凤最后得以权倾朝野。种种不为人知的秘密,酝酿成浮华表面富丽堂皇的装饰,错落在皇城的里里外外,平时嚷嚷着没有钱的官员们突然之间将自己的庭院修葺一新,又或者将府邸门前的道路装饰一番,直闹得个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朝堂上各个官员彼此见了像是斗气的乌眼鸡,恨不得拍拍屁股就走人,往常安静的后宫也被各命妇们围了个里外三层,让人直感叹有个贤惠的老婆是件多么要紧的事儿,时时刻刻儿窜到王后娘娘那儿厚着老脸皮也要打听到些那即将来临的元使大人的爱好兴趣,以便先下手为强。
一时间,朝堂内外都弥漫着一股奢靡风气,让国家原本便吃紧的财政环境进入了胶着状态,引得人好不自在。
是年,胜基之胞弟已然年满十六,随叔父进朝堂议事。回府便落笔载事,称其时“以金铺地、以银盖瓦,国库余银不过五百,铺路造地之用已过三千。”因厌恶如今朝堂之间应酬不断、脑满肠肥的酒肉关系,又不愿进宫随兄长一同入建龙卫练练筋骨,于是墨城便交了笔杆子,编纂起了史书。
首章《大记》中便记载了当时朝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称其时“王震怒,拂袖离朝。其下大臣小语不断,或曰其修葺宫殿之造可为其后万世之敬仰,又称元使有躬来仪,虽为附属之国,不可贻笑大方。有大臣借通古之文‘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富元之强,称高丽不过弹丸之地,借山高之地、拖弱水之滨,人数之谓,不过尔尔,王慨然,朝野震动,见其怒目而观,手持腰间之刃几欲脱壳而出,遂曰:‘诸大臣壮他国之威者犹胜从前。’
旦日,朴胜基上书力谏,斥诸臣倒本末侍元使奉外邦,致国之本宗、王之威仪如无物,其文曰:‘室之本宗,必以黄土为地,苍穹为天,是以厚德载物,以求治国安邦。今以响普天之盛事,烁古今之琼觞,其势不可谓不大,其声不可谓不高。然,物极必反,乐极生悲,见盛况而忘室之本宗,望华服而忘俭之美德,显浮光而忘朴之美哉,则为之可泣也。
自古圣贤,皆崇俭薄,惟无道之世,大起山陵,劳费天下,为有识者笑。秦皇穷阿房三百里,三夜之未尽;炀帝以长河十万顷,通扬州之琼花尽放。宫殿胜事之造,为所需所求为尽善也。修路葺善之事,为所用所识为尽然也,去捡而穷材饰其表妄以尽铅华而后出尘,洗长街之十万里,烟雾迷帆、铺砖上瓦,此之为一、再之为二,三四再复,盖以费国之本宗而徒求其表,费民之米粮而尽无用之事,穷人之本命而贴面上之金,闻其声势浩大,而仅得片面之溢美不实之虚词,纵以盛世为荣,其民怨载道,必以慎深。
古之美德,以俭为美,以适为然,回以一箪食、一瓢饮度日,文正借一粥一屋谋食。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天道酬勤,安民为上、富民为本、劳民为耻。伤无穷尽之财以穷胜事则事虽成而民心散矣。思百姓,不以劳民伤财而筹盛况;念国康,不以耗物费本而易虚妄之词;树新风,不以奢靡为念而添自满之心;强国体,不以美言自足而生倦怠之感;崇简朴,不以钱财为念而损修身之德;尚孔孟,不以无知为傲而怀小人之行。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怀圣人谦谦君子之风,抱华城落落大地之光,何必劳神苦思,费余力于邀荣?’
在殿之臣噤若寒蝉,此后数日,皆避与其左右,遂结伴而行,唯恐与之(胜基)并立。王遂拟旨,称其欲效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邳豹、公孙支于晋,然圣贤可竭余力求之,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者皆为玩余,上至王族亲贵,下至平民布衣,必先安身立命暖衣果腹而后念富贵之事,得教化者必明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之理,曰其必以身为则,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之事必为之深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