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高丽使者到达大元的第二天,大批的财宝和金银分别被运进了朝廷内大大小小各官吏的府邸,大至正一品的太师、太傅、太保、中书令、中书省左右丞相,下至从五品的各殿参书、同知、提举、大使等,礼数一应俱全到几乎让所有官吏叹为观止。
这样等同行贿的事情朴胜基做的可谓是天衣无缝到极致,以至于让人忽略了他的大张旗鼓,每每总是衣着光鲜地游走在各个府邸间,举止从容,优雅大方,几乎是公式化而习惯性地带着一抹戏谑的笑容,或是在府邸前站上半刻等待着各官员从府中出门相迎,又或是早早便看到有人闻了风声在他还未到达之前便派了轿子迎接,而他也不过是向对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便大大方方抬着大堆的东西到对方家中落座。
越是苟且而龌龊的事情,越要做得明目张胆才不至于被怀疑。尤其是当你总是这样谦和有礼甚至落落大方地去做的时候。
笑着端起一盏茶,看着丞相伯颜亦是一脸笑盈盈,胜基也不多话,只是淡淡地道:“大人真是好生孝敬母亲。”
伯颜未料到朴胜基这时候来了这样的一句话,笑容微微一敛,看向市集的方向,仿佛寻思着眼前的年轻人提自己的母亲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间想到了今早上在茶楼正巧望见伯老夫人坐着轿子经过,似乎是去听戏,最近的戏真是好,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连带着老夫人都看得眼泪涟涟的,多半时候都抓着钱就赏给戏子了。”朴胜基又微微笑了笑,“城里的人都纷纷说着伯老夫人出手好生阔绰,这天天的华衣美服,实在是叫人好生羡慕,轿子的布面都是镶了金边金线的,每每都是初一十五地来,从不缺场,大家都认得您那位贵气的母亲了呢。”
伯颜抬头看了朴胜基片刻,突然心知肚明于他的画外之音。
之后他们没有再谈话,只是各自端起了手中的茶,如敬酒一样相互敬了对方一下。
不多时,这上都城内的茶楼被一一封闭后再大改其貌。挂上了高大的匾额,提上了两行对联,伯颜丞相对此置若罔闻,朝廷各官员对这些如雨后春笋冒出来的茶楼也只字未提,任其发展。
同一时刻,大都附近也传出消息,证实近来有一姓王的人家快速崛起,专攻于临海船只建造与海盐运输,渐渐亦有涉及米粮贩卖的迹象。几乎各沿海城市的各码头都可见衣着靓丽、身材俊秀的男子带领着人接手码头繁杂的工作,以往渔夫走卒皆可通行而导致鱼龙混杂的大元码头竟在一月之内开始井井有条起来,不仅在各主要沿海城市对码头进行更细致的管理,将粮食、海盐、绸缎、茶叶等分门别类运输,更与各城市内的商行达成共识,凭借其良好的信誉渐渐在运输行业成垄断之势。
三月后,原本局限于上都的茶楼渐渐以上都为中心向各大城镇蔓延,凡是有码头所在的城市,尤为兴盛。据闻,该茶楼基本在大城镇有四到五间左右规模,却依照各城镇不同规格与风格使其亦有不同格局。大都与上都的茶楼大多呈现优雅、洁净之态,花鸟鱼虫之雕刻细致繁复,迎合贵族之意显得尤为明显。而一些地方城镇,尤以长江以南地区则多将茶楼开设为物美价廉、平民所趋的场所,虽有雅间,却多可见平平常常的木制桌椅,平平常常的伙计老板,只是楼中以高丽特色的小吃与茶店为特色,倒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喜爱的零嘴。
同年,高丽进贡数百名女子入宫,元顺帝大喜,赏千金及土地万亩。朴胜基谢恩。
上都的茶楼里热热闹闹地演着关汉卿的戏码,伯老太太照旧初一十五地出门赏戏,依旧是金丝金边的轿子,依旧是最前排的座位。偶尔看到伤心处或是淌两滴眼泪,让人不得不说那伯颜丞相的心狠手辣与其母的慈悲心肠对比倒是尤为鲜明。
这茶楼里虽多的是贩夫走卒,可是一旦伯老太太上了座,身边竟无缘故地多出了一圈年轻俊秀的小伙子,多半眉目分明,好看得让人不忍心移开目光。大多数人都不敢动他们,这城里早就若有若无地传出消息说这茶楼是高丽商人开的,里头也大都不是汉人或者蒙古人,这些小伙子自然也是。没有人有这样的胆子到为了一个老太太去伤了两国邦交,即使高丽说起来是番邦小国,到底这等有辱颜面的事情,自诩为天朝上国的子民们都是不屑于去做的。
“来——上菜咯——”
店小二一声叫唤,便端着精致的糕点上了桌。
楼内一片风生水起,使得前些时日还略显萧条的上都如今似乎显得格外热闹。青衣坐在当下反而觉得周身不自在起来。对于这几个月的变化,说不奇怪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当日朴胜基亦是笑盈盈地来到了他府上捧上诸多彩礼,言语之间便涉及到了要在各城镇内开些茶馆酒楼之类,他寻思着这到底也无伤大雅,便也就在上朝后圣上提及此事时为这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茶楼打了圆场,其他的大臣们多半是手头吃紧的,朴胜基约莫是许了他们诸多的好处,也使得平时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几派人马对于此事是格外一致的同意,或是嚷着说:“商人本就轻贱,不伤国体,也就放了去吧。”,又或是故作高姿态地说:“让百姓多些生计也是好的”。只是如今看着这沿海水运和城内茶楼都发展得如今如火如荼,又想到那高丽的朴胜基那副模样,不由让青衣打了个寒战,心里琢磨着不知他要做些什么。
对于这些事情,他就不信伯颜那只狡猾的老狐狸不知道个一二分,只是不知怎么回事,朴胜基竟然连他都一并降服了,有人说是朴胜基确保了伯老太太的周全,以至于伯颜卖了他几分薄面,青衣却不那么看。
能做到丞相这个位置的人即使贪财好色,也断不会是脑满肠肥之人,横是横,竖是竖,在丞相的位置上打滚了那么多年,官场政治黑暗又有什么事没有见识过的?说他孝敬自家的老母亲,那也不见得,若是该到牺牲自己母亲的时候,恐怕伯颜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将自己的母亲推了出去。
只是,这茶楼到底是开起来了。戏也唱起来了。
上都一片繁华。朴胜基看着桌前那一只蜡烛,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倦。
六个月,原来离开他已经六个月了啊。
揉了揉眼睛,觉得心里有很重很重的倦意传递过来。这六个月太过漫长,也太过让人倦怠了。明明想好了替他料理完了一切之后就一定要打好精神回去的,可是一旦滞留,就再没有勇气面对很多事情。
上都的茶楼原先就是各朝廷官员用以交换信息的平台与渠道,虽然表面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可是早已被不少人探听了消息去,使得伯颜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两次镇压农民起义的失败都被有心之人归咎到了消息的走漏更加使得整个以伯颜为首的官僚系统开始摇摇欲坠,民间的戏曲也多有以这些贪官污吏为材料的唱段。
于是他接过了这个烫手的山芋。
拜访完伯颜的那一天傍晚,他到了那家茶馆。掌柜很是热情,招呼着他坐下,直称赞着年轻人长得好看,眉目分明,身姿也好,笑得皱纹都多了好几条,直叫伙计赶快多上些茶点。掌柜的总是不时地提到自己年满十五岁的女儿,笑容亲切而慈祥,叙说着这个女孩有甜甜的酒窝,小的时候喜欢追着他跑,喜欢在田间滚得和泥猴儿一样,看到父亲的时候,不管身上有多脏都会扑上来紧紧地环住他。
他拍着胜基的肩膀,絮絮叨叨地说,年轻人,你知不知道,孩子五岁那年,我回家过年,刚到村口的时候,我就觉得那颗大枣树有什么不对劲,还没回过身来,那孩子就从树上跳了下来,蹦到了我的怀里,那年的天气多冷啊,树上到处都是白花花的雪,那孩子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她说她一直等着我回家,怕摔下来,就一直双手赤在外头抱紧了树桩子,还说娘亲在家里杀了鸡等着我回去吃饭来着。一张笑脸冻得红彤彤的,却还一直笑得很欢,我都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冻僵了。
掌柜的就这样和胜基谈着天,掏心掏肺的。胜基临走的时候,掌柜的还往他怀里塞了两个馒头,嘱咐着年轻人多吃点,以后还常来的话。
掌柜看着胜基的眼神,仿佛他是自己很亲的孩子似的。舍不得摔了,舍不得捧了。揶揄之间,还询问着他有没有成过亲之类的话。胜基只是默默地摇着头,只是对掌柜的提议也没有再言语,嘴角的笑容始终发着颤。
只是,那天晚上,他站在高处,握着弓箭,直直地指向正要打烊的掌柜,嗖的一声,一支利剑凌空穿过,接着就连动静也没有,他就看到那个掌柜瘫软了下去,手握住那只由后心穿透的箭,眼里穿过一抹迷茫之后,便再也没有睁开。
店铺里还挂着一个妙龄少女的画像,他的眼眸似乎一直死死地盯着那里,看着女孩唇红齿白的模样,不知脑海中是否想到那个孩子五岁那年从树上扑下来栽在他怀中的场景,脸冻得通红,小小的手指因为一直赤裸在空气中而冻得伸展不开,可是依旧笑得很欢,念叨着:“爹爹、爹爹。”
健龙卫的兄弟们快速地拖走了掌柜的尸体,茶楼内的桌椅及陈设一并被挪走,遣散了原先的戏班,原本朴素破旧的地方让人花了大把银子整修,数日后,完工。
茶楼开张的那一天,胜基没有去。从怀里拿出两只馒头,已经变得硬邦邦的了。狠狠地咬了一口下去,仿佛当初放箭似的坚决,只是馒头硬邦邦得磕得他难受。那个掌柜消失得如此悄无声息,只因为他经营的这家茶楼已经再没有存在的价值。
尸体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放了消息给与他同乡的人,说是在回乡的路上让劫匪给掳了,连尸首也不见。再后来,只听说,那个一直抱住树桩子等着父亲回家的女孩子听到这些的时候从树上栽了下来,血流了一地。
村口那棵漂亮的大枣树再也没有结过果,不久也枯萎了。
而茶楼还如火如荼地开着,消息借由茶楼传递得快速而隐秘,没有人记得那个曾经善良纯朴的掌柜,一心一意地念叨着自己漂亮的女儿。
胜基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很久很久,突然想起娘亲曾经温柔地对他说:“孩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理所当然地应该对你好,如果有人对你好,你就应该好好珍惜。”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可是他现在该怎么对他的娘亲去说呢?
眼角默默地留下眼泪,心里突然很疼很疼。可是,即使错,也不得不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