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 18 章 ...
-
“去请太医来。”王挥了挥手，示意宫女去做这件事。静静地站立在原地，看向倒下去的人，还有如今双眼中再也没有泪水可流的王后。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这人在他心中竟再也掀不起任何的波澜，连这样看着他留着血和眼泪在面前倒下的瞬间，心中只是涌起几许辛酸和不可思议，回想曾经与他共同的岁月，竟然有些恍惚。其实，爱恨荣辱都已经不再重要，很多事情、很多人，早就随着时间的波浪飘走。不值得记忆的，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该好好保留的，自然长存心间。
“失里，好好照顾洪林。”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那个憔悴的女子，看着她消瘦的容颜和弱不胜衣的躯体，想起了曾经的她和他共同在朝堂上的模样，顶着厚重繁杂的发髻，穿着一层一层的衣裳，她睁着漂亮的大眼睛怒视着一殿的大臣，也是用那样柔弱的躯体替他阻挡与背负一切。
“殿下……”她背对着他，轻声道，“不知如今再说请求原谅的话是否晚了。可是……”
她低着头，缓缓转过了身子，端正地、再缓慢地跪下身体，不顾王祺的阻拦，面色平和而端庄，即使漂泊在外多年，她的心性依旧如当年那般坚韧和勇敢，带着那份无可比拟的尊贵，一下一下地将脑门碰撞着地面，是曾经参拜着神明的虔诚与庄严。
“宝塔失里心知负了殿下。”她说一句，磕一下头，“负了殿下多年的知己之情，负了殿下的信任之情，负了殿下的厚待之恩……”她一字一句地说着，短短的一句话毕，脑门上已是红彤彤的一片，“最错的一件事是，带走了那时殿下唯一的希望。”王祺突然上前搀扶起了她，望着如今的宝塔失里，却是伸出手抚摸了她红红的额，和粗糙了的容颜，甚至是那些干涩的头发，他想起了以前她与他在一起的时候，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而如今，只留下简单的发髻，上头甚至没有一根小巧的发簪或者头饰，全身上下只有粗糙的衣物蔽体，耳垂上没有耳环，脖颈上没有香包，甚至是曾经在脚踝上从来不曾脱下的那根环着红线的金色小铃铛如今也消失不见了——王祺记得她说过，那是出生时父亲系在她的脚踝上的，表示平安与幸福，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会拿下。
他知道他们的贫苦，却不知她已被生活和那段她不悔的爱情苛责至此。如今这个女子看着眼前塌上人的模样还是透着那么浓烈的执着，王祺摇着头叹气，心里更添一股内疚：“失里，会好起来的，你不要担心。”
“殿下……”塌上的人呜咽着，甚至是哀求着唤他。
“你给我闭嘴！” 他还要怎么样？他还想怎么样！必须要忍住强烈的翻滚在胸口的恶心才去看床榻上的人，看着曾经被当做妹妹一样对待的王后如今的伤痛与落寞，甚至是周身连他看着都辛酸与心疼的模样，他想起了那一年他跪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说着思慕王后而如今却再次在他面前说思慕自己。多讽刺啊，两个人的感情像是被玩弄般的在这人的手中颠来倒去，如果他的身边没有胜基，他是否还要陪着这个人继续他自以为深情的爱情游戏？
如果不是眼前这人还躺在病榻上，腰侧那道不浅不深的伤口还不停地小股地流着血的话，他一定一把把他从床上抓起来，狠狠地摔到墙上。
故事到了最后终于能够平静地去看此刻躺在塌上的人的眉眼，平和的微笑，挪出离他最近的那个位置给着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王后，蹲下身子，将洪林的手放在宝塔失里的手心中，用力，让他们紧紧握住，看着洪林蓦地睁大了的眼，他抽身离开这些纷扰的世事，扣住身后胜基的手指，感觉到熟悉的温暖，即使不用回头去看，却也份外安心。
望着在塌上的人艰难地挣扎着坐起身的模样，王祺摇了摇头，只淡淡说了一句：“洪林，我在你刚入宫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了……”
对上那人愣愣的神情，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曾经混沌而执着的目光与神情终究瓦解在这句恬淡的言语中，他的笑容缓缓地变得如此平静而安详，手伸向坐在一旁的宝塔失里，眼神毫无波澜，就像曾经的曾经他看向王的目光一样，温柔，美丽，却困惑而疲倦着。
“失里。对不起。”
移开目光。只是失神地望向头顶的天花板，身体的伤痛和眼睛的酸痛中触目可及的只是周遭的静谧，时光的流逝就好像胸腔里缓缓涌出的血液那样，感觉到身子渐渐地轻了，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
“没有用的。不用叫太医了。”
声音很轻，却是少有的坚定，惨淡地勾起了一抹浅笑：
“罢了，就像我再也回不去你的心里一样，这一次，我只是愚蠢地用这样的方法让你记住我一些。”他抬起头眸子里有很浓的歉意，“原谅我好不好？千方百计地回到这里，却再次狠狠地伤了你。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我受了很多很多苦，我只是希望你能抱着我听我好好地说完，我知道我伤得你很重很重，所以一直我都不敢回来，我想，等我足够坚强的时候再回来吧。可是看到你和胜基那么幸福，我真的真的好难过。我那时好想问你，殿下，你真的不要我了吗？如果洪林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软弱的人了，你还会不会不要我呢？
对不起，可是我没有想到用那样愚蠢的方式竟然愚蠢地伤了你。对不起。”
“我真的真的很想你。离开你的时候，我曾经想，看，这一辈子我都逃离开你的身边了，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我可以带着我心爱的女人离开了，我再也不用被嘲讽着、鄙视着过日子了。
我可以不用在那压抑的宫廷里生活，我不用知道有谁会来暗杀，我不用面对满殿的死尸，我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血腥和残酷，甚至，我不用再去面对你的爱。
但是，我犯错了。犯了很大很大的错。
怎么办。
那时我问我自己。
呐，你知道吗？
我总是想方设法地逃避我爱上你的这个事实，那个时候，尽管一贫如洗，如今细细想来我和失里还是幸福的，可是我似乎就是这样一个迟钝的人，一如既往地要等到最后才明白曾经的可贵。记得我们有一亩农田，农田旁是一座小小的屋子，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夫，而她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我们平静地在一起，种田、插秧、劳作、耕织，晚上盖在身上的那条棉被是我们一起花了好几个晚上缝成的。知道吗？我们的手艺都不好，过不多久棉花就从布里头翻了出来，我们就这样不停地做着很多我们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
冬天的时候，脚丫子冰冷，失里总喜欢将冰冷的四肢往我身上靠，而我总会紧紧地搂住她，她总是调皮地顺势睡在我的怀里，早晨起床的时候，她也早就准备好了餐点，是很简单的馒头和热粥，可是每一天、每一天，总在整个天际还昏昏沉沉的时候她就起身了。
现在想起来，这样的日子其实也很好吧。两个人平静地在一起，我是你的夫，你是我的妻，我们一起缝被子，一起割麦子，一起躺在同一个被窝里，一起撑起一片天。我们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收成好不好，下雨的时候屋子会不会漏，什么时候需要去赶集了，自己心爱的人该不该添置些新衣裳了。
直到那一天，赶集回家，我赶着黄牛车，它缓慢地向前走着，而我有些愣神，我走在街上，四面都是汹涌的人群，大家纷纷往家里赶，我也想回家去看失里，她喜欢在我进门的时候冲过来抱住我，而我总会笑着说；‘怎么？又想我了吗？’
可是，我站在这喧闹的街头，觉得非常难过，我总觉得，应该是两个人站在这里。
右手空空的，我的眼里分明看到你的白衣如雪，分明只有你乌黑的瞳孔，那个时候我开始明白，原来走上的这条路，名字叫万劫不复。
所以我独自离开，来到有你的这座城。看着九重宫阙，可我进不去。做了很多想要麻痹自己的事情，烧别人的铺子、斗殴、打群架，甚至一个人满身落魄地喝酒。看尽了这个世界的世态炎凉，只要身上是粗布麻衣，就不会有人来可怜我。”
嘴角无声地落下鲜红的液体，洪林摁住胸口，眼角又淌下晶莹的泪珠。
“怎么办。怎么办。
我犯错了。犯了很大很大的错。”
而你，也再不会原谅我。
人是不是只要犯了错就再也得不到宽恕和原谅？这样的错时时刻刻提醒着你你曾经放开的是什么。失去了的东西永远不会再回来，转身离开的人再也不会回头将你放在心上。”
那双乌黑的眸子里升腾起浓浓的雾气，他晶亮的眸子被泪水模糊不清，那张秀气而干净的脸庞上第一次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他伸出手去碰触宝塔失里日渐憔悴的面容，眼角又是一滴清浅的泪：“我保证，此情此爱只到这刻我为他挡下这箭为止，不管成疯成魔，抑或生生死死，此后的暮鼓晨钟、日落日出、花开花谢、云卷云舒之时，我都携你同游。”
嘴角的笑容有些苍凉，再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他未说出口的话随着他慢慢闭上的眸一同消逝。
只可惜我耗尽了生命。耗尽了虚空。
只可惜我等候到了时光的尽头，看着你消逝在了人海的尽头。
只可惜我等错了时间、等错了人。
只可惜我太晚回头，太迟转身。
我在红尘里颠沛流离，你在生命中云海沉浮。你我曾经纠纠缠缠、生死相抵，你我曾经执手同游、爱恨缠绕，你我曾经承诺相随、欢喜与共。只可惜我只是心智未熟的幼童，兜兜转转在你的翼下成长，至我回首之时，却以你的生命为代价，永恒地消散在我人生的尽头。
或许早该明白，你的爱已化为灰烬。
只是，终于不忍你在红尘中继续颠沛流离，不忍你随着这乱世的黑暗跌跌撞撞，却又可惜我的灵魂早已上满枷锁，终于再一次任性地背弃一切，却终于发现，你的身旁其实早有另一人为你梳理鬓发、与你琴瑟相和。
记忆终究囚禁了我所有的情感，只能感到闭上眼睛的时候周身黑暗寂寥，全身冰冷发颤。幸而再回首之时，依旧能看到你欢喜的笑。
我是业障。这一次的债，终究该由我来还。
原谅我不能回到过去，原谅我亦不愿面对将来，这一次，只能期待你带着快乐与希望携着能带你走向幸福的人一起畅游四海、笑傲江湖。我不该离开，因我是债，你不该留下，因你是缘，朝阳初升、夕阳西下，人生太多枷锁、过多责任，如果可以，我也愿随着你们，去看看这世界的海阔天空。
大殿外下了雨。
宝塔失里的眼角终是落下了一滴眼泪，握着洪林宽大的手掌，她与他十指相扣，闭上了双眸，终以一抹浅笑结束这一切的纠纠缠缠。
抬头看向王，眸间有一点泪光。
她带着夫君离开，一步一个脚印地烙在这片土地之上，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挥退了左右，慢慢地前行在漫无边际的道路上。
就像曾经她像他许诺的那样，即使粗布麻衣、衣衫褴褛，你终是我的夫，当不成这宫里的后又如何，做不了那元朝的公主又如何，这大好河山与我何干，这天下太平又与我何干，终究，我只需你许我良田一亩、茅舍一间，共度余生。
“余生，需得共渡，你背弃过一次，这一次，我再不许。”她轻轻地对他说。
好。
“这是你的承诺，此情此爱，在这箭之后必得终止，此后，暮鼓晨钟、日落日出、花开花谢、云卷云舒，都需携我同游。”
好。
“洪林，我们回家。”
好。
似乎听到此刻全无生气的人无声地应了三声“好”。她暖暖地微笑，坚定地踏出脚步——
——这繁华旖旎的地方，再无可眷恋，纵有你深深眷恋直到生命尽头的人，你也必须离开，你可最后再看一眼他的白衣如雪，最后再见见他眼眸中为你渗出的温柔，此后，不能再想、不可再念，你的生命只得余我一人念想。
马车颠簸，宝塔失里掀开一旁的帘子，朝愈来愈远的皇城看去，再没有一星半点的影子，外头只有这个季节才有的盛开着的大片的莲花，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随着舒爽的风迎面袭来。
她忽然想起出嫁那年，欢喜地套着红色的嫁衣，顶着凤冠霞披，快到皇城的时候掀开帘子看到的也是一个明晃晃的湖，里头有很漂亮的荷花。那时候听到湖畔有画舫上的女子弹唱了曲子道：
千般万种的烟雨风情
落入一池寒水碧连天
檐黑墙白的小楼雕阁
漾开重影暖冬对愁眠
突然觉得一池的清冷，那时候觉得好生的寒，即使手中有那一盏香暖的好茶还是凄冷的，大家都说，皇城的景致好，如同天上的模样，后来她喝着茶时却明白了，最靠近天上的地方，也是最孤独的地方，越是接近完美的东西，越是最寂寞，人也一样。
如今她才真正知道，最靠近天上的那人她也曾经遇到并与之相伴甚至好生亏欠，只愿他能携手相爱的人走向幸福，即使苛扣她此后的光阴也没有怨言，当是那一点毫不起眼的心意和祝福：只求你一世安好，再不寂寞。
“那么故事的结局呢？”千年之后，靠在柔软的沙发边，有低沉的男声这样问。
眯起细长的狐狸眼，有人笑着说：“后来他们轮回步入生死，佛对他们说：我可许你们二人一世情缘，从生至死，日日相伴，可记得前生是是非非、情缘深浅，却只此一生，再无牵挂；也可许你二人成仙成佛，生生世世，却再无情无爱。
结果其中一个眯缝着眼睛淡淡地道：羁绊早在轮回之外，不过情缘在那生死之中。
于是，金灿灿的光隐去，佛祖盘坐在莲花座上，巧笑嫣然，道：那么，你要如何？
他贪心十足，道：我要生生世世。
佛问：“为何我需许你生生世世？”
那生着一双漂亮狐狸眼的人身旁却又站出一人，答：“山水无心，偏又是世间最灵性之物；我佛无情，却又怀世外最慈悲之心。”
“罢了……”叹息一声，莲花座上的人念了一声佛号道“尔等需耗费十数年光阴寻找彼此，也再无前世记忆相随，若然错过，便一世孤独。”
贪心的人勾起一抹笑，淡淡道：“那有何难？”
光移影动，三生河边杵着三生石，前世种种，尽在此处，西方灵河岸边，还有一棵通体碧绿的绛珠仙草，远远望去，还有身着大红衣裳的人灌溉呵护。
三生石幻化，却见他们二人执手在那棵看孔明灯的老树下，那是他们在宫中的最后一日，他着了初见他时那身雪白的衣衫，这一次，却是那生着细长眉眼狡黠笑着的人拉着他在雪地里奔走，淡淡地说：“记得曾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树下鸳鸯盟，曾许三生约──一生不分，再生不弃，永生不负。”
白衣如雪的人却喃喃摇头，恬淡地笑着：“你我之间，何须誓言。”
沙发上低沉的男声慢慢听不到声音，只有两人静静依偎，怀抱彼此。
曾经在佛前还贪心的人此时笑得漂亮：“你我之间，许的可是生生世世。”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