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罗》葱白君

10、长谈

　　“后悔吗？娶了她。”我问。
　　“不后悔。只是恨自己为什么没早点发现当年见到的并不是她。我早该看出每次跟她提起当年在湖边初遇的情景时她都顾左右而言他。小芸生前在心里一定默默恨着我吧。”
　　我静静地听他说话，只顾自喝酒。
　　他又说：“我更恨自己竟然不相信她的清白，只是看见坠在情丝上的鲛泪就让她背负天罗的恶名十二年，直到最近才得以昭雪。只怕她若是泉下有知也是不能瞑目的了。她生前我负她一生，死后我亦愧对她。所以我现在越来越怕死了，怕到了阴间若是与小芸重逢，不知该如何面对。”
　　鲛泪是那透明珠玉的名字。当年洛夫人曾在千鹤楼下的一间当铺看到这玉，爱不释手。后来那主人虽来赎，洛达却以无法抗拒的价格把它买了下来赠与洛夫人。洛夫人将那玉以丝线穿了，成日挂在颈上。然而有一日却不见她再佩那玉了。洛达问其原因，答曰去庙里烧香的路上看到一对乞讨的母女，恰巧下人们没有带零钱，便以玉相赠。此事在坊间流传甚广，也是一段佳话。想不到真相却是如此。
　　我长叹一声。“人生苦短，且好好活着。身后之事莫要再想。比起已经去世的人，你更该多想想你儿子。洛公子虽然涉世未深，但却能处变不惊，将来必成大器。”
　　洛达道：“子扬兄是惯见生死之人，故能如此超脱。我这般凡夫俗子虽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却还往往沉湎于过去而无法自拔。奈何，奈何！”
　　我摇头道：“我却还是羡慕你这样有所牵挂的好。如浮尘般漂泊于世间，无所凭依无所寄托，究竟还是无趣。”
　　洛达笑道：“江湖上都说陆神医最超脱，想不到也敌不过‘孤独’二字。子扬兄想找个依托找个牵挂，那还不简单。以你的堂堂仪表风流姿态，若是有哪家姑娘入得了你的法眼，洛某明天一早便替你去说媒提亲，定然没有不成的道理。”
　　我道：“黑水城的胡人大姐虽好，娶回家来却个个泼辣的要命。这般福分我是消受不起的了。何况丰乳肥臀终会化为白骨，花容月貌终会归于尘土。与其看着美人老去，不如尽享春宵美景，然后相忘于江湖。”
　　“与其看着美人老去，不如尽享春宵美景，然后相忘于江湖。。。”洛达反复喃喃地念了几遍，仿佛顿有所悟。
　　我趁热打铁：“子扬不才，私以为洛兄与洛夫人也是这样。虽然不能白头到老，但既然曾经相伴，便能无憾于此生。”
　　洛达抱拳道：“在下明白了。”
　　之后我们又聊了许多。从这十年来千鹤楼和整个武林的发展聊到洛书和那个天罗的小姑娘。洛达说其实这次虽然整个计划在洛书在巢湖与沈姑娘相遇时就注定会全盘失败，但洛书在许多方面的表现却远远好于他的期望。比如在护送寿礼的路上虽然奇变陡生，却也能按时赶到铁鹰堡。比如他在秦红兰的指导下短短三个月内将原本平平的轻功练到连秦姑娘都难以望其项背。。。只是这小子唯一的软肋便是沈姑娘。在他的全力担保下孙堡主和武林群雄都以为沈姑娘只是个离家闯荡的大小姐，虽觉得她来历可疑，但天底下这么多张姓的有钱人家，也不知从何查起。何况沈姑娘八面玲珑，左一个叔叔右一个伯伯叫得亲热，硬生生把整个武林正道都涮了个遍。谁知洛书这愣小子，就算知道沈姑娘杀了孙堡主还盗走了情丝，还满世界地找她希望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能说他把女人，把这个世界都想得太简单了。
　　“之后呢？这样一来天罗又要猖狂了吧。武林上下现在估计正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呢。”我说。
　　洛达道：“不错。孙老堡主仙去，他的大儿子孙藐接任堡主，根基未稳。现在武林正道都以千鹤楼马首是瞻，我这次出来也是忙里偷闲，明天一早便得回去。其实还真多亏得陆兄的一剂蒙汗药，不然这愣小子定早已踏进了鞑子的地盘，凶多吉少。若早知犬子有陆兄照顾着我便放心得很，也便不必如此快马加鞭地赶来了。”
　　我笑道：“你就如此相信我不是和天罗一伙的？说不定我已经在你的酒碗里下了毒，你马上就能和你老婆在阴间相会了。”
　　洛达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你不会。”
　　“你不会站在任何一边。整个武林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故事。哪怕要改朝换代，天翻地覆，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就是这么想的。”洛达说。“十几年前你就是这样。所以洛书在你这里我绝对不需要担心，因为你知道对千鹤楼来说钱根本不是问题。”
　　我在心里对老狐狸的推测叫好。都说人逢知己千杯少。难道这老狐狸竟是这世界上最明白我的人我却一直不自知？我在两个酒碗里又斟满了酒，举起一碗：“干！”
　　瓷碗相碰。两人一起一饮而尽。一碗酒刚下肚便像一团火焰一样在腹中烧了起来，多少驱散了一些塞外寒夜的冰冷。
　　“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好好过日子。红尘繁华，太过顾忌生死反而不能尽兴。”洛达拍了拍我的肩，郑重道。他说着这话时人已向门外走去，脚步有些趔趄。
　　“正相反，陆某是最置生死于度外的人，也许是天意弄人，我这样的人反而最死不了。”我送他到客栈门口。门一打开，便有千鹤楼的人从远处跑来迎接。
　　“是么。保重。”他最后朝我深深地一个抱拳，走了出去。
　　客栈外的夜浓重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