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不可期，转眼两茫茫》夏日蕴华

1、第 1 章

　　冬日里本来万物萧索就令人心情沉闷，进入十一月，半个多月来天气阴沉，灰色的云沉沉压在灰黑色的屋檐上，也压在人的心上。
　　贺弘文多日里心情跟着冬日的天空几乎一般颜色。
　　曹家日日纠缠不休，软的硬的，横的泼的，凭借一点旧日情分，硬是赖定了他们家。
　　贺弘文自小祖父母疼爱，母慈子孝，即便出门见过人争吵打架，又何曾自己处理过这么难堪的情形。
　　他从来不知贫穷是这样消磨人的东西，待要下狠手，碍着亲戚名分，姨母姨父难缠，表妹却是隐忍可怜的，自小一起玩，青梅竹马，如今她遭了大罪，心中如何不怜悯，他是想将表妹纳入家中照顾的，但明兰桃树林又明确放了话，是个眼里不肯揉沙子的，锦绣哭的几乎厥过去，却也不曾口出怨怼之语，只是怨自己命不好，日日还要拼命拦着胡搅蛮缠的父母，单薄伶仃的身子孤苦无依，虽然不说，贺弘文也知道她在家里不甚好过的。
　　如何两全，贺弘文在中间被磋磨的几乎要早生华发。
　　待到曹家闹得实在不像，贺母也日日垂泪缠绵病榻，贺弘文脾气里那点火气终于爆了出来，这么下去，别说娶亲之事，家里日后连安宁日子都不要想，他知道母亲不忍，便瞒着去求了祖父向有司衙门去本子，将曹家逐出京城。虽然是为了长久的安宁，但这种决绝的举动他从来也未做过，其他人还好说，心里对表妹不是不愧疚的。听到表妹寻死他便不由全身一冷，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惶恐害怕下又有些怨恨曹锦绣，这不是给他添罪孽吗，让他想起来如何心安。
　　待到听说锦绣被灌了红花汤再不能生育，他忽然呆住了，怨不得表妹那般绝望而惶恐，见了他犹如见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战战兢兢看着他的脸色。想到小时候活泼伶俐的小表妹，想到现在瘦骨嶙峋，态度娈婉卑怯的曹锦绣，他忽然心酸起来，她这两年一定是吃了大苦了。
　　在贺老太太身边呆呆站了许久，贺弘文心里的念头翻江倒海一般，活泼俏皮的明兰那般开朗而不知人间疾苦，所以一定不知道人在苦日子里捱着熬着有多苦，他在外行医却是见过的，如果能做些什么帮助他们，他义不容辞会伸手，何况是帮自己的表妹。表妹进门只要他不跟她圆房，也就是家里多了一个吃饭的人，想明兰善良而豁达，表妹也是个懂事的，纵有一时的别扭，久了终能和睦。如果明兰连这点不便都不愿忍……那未免左性太过。他忽然咬牙横下了心，开口道：“我愿意纳表妹进门……”话还未落，曹锦绣霍地抬起头，眼里还含着泪水，透出了惊喜而不能置信的目光，贺弘文心里便是一软，迟疑了一下才开口：“但是……只能作为表妹来照顾。”最终在贺老太太的干涉下，将曹锦绣进门，两家却断绝亲戚名分白纸黑字写了下来。
　　待到贺老太太去盛府，贺弘文在书房坐立不安，几乎没将地砖踏出辙来。
　　他是喜欢盛明兰的，虽然隐隐确定了明兰也对自己有意，在事情没确定前他还是怕有变故。
　　听小厮说老太太的车回来了，他抬腿便往外跑，在门槛匆匆被绊了一跤，他不顾麻辣辣的手掌心跟膝盖，踉踉跄跄爬起来接着跑，背后的小厮互视一眼，愕然而笑。
　　到了门口，贺老太太正扶着丫环的手下车，他连忙上去搀住老太太，嗫嚅道：“祖母。”
　　贺老太太向他笑了笑，贺弘文吊在半空的心突然落了地，吁出口气，也不由露出了笑容。
　　祖孙两个慢慢往内院走，贺老太太叹道：“到底是委屈明丫头了，这几日你多跑两趟，态度放软和些，我那老姐姐虽然不说，心里必是不高兴的。”
　　贺弘文惭愧地低下头：“都是孙儿无能，让祖母这般为难。”
　　贺老太太抚慰地拍拍他手臂：“这也怨不得你，哪知曹家一败落变得这样难缠呢。我们又不是心狠手辣，有着雷霆手腕的人家。”
　　“难缠的只是姨母姨父，表妹也很可怜。”贺弘文也叹道。
　　贺老太太停下脚，看了一会儿贺弘文，在他渐渐惶恐起来的时候抬起手恨恨点了点他的额角：“她可怜是不假，难缠可一点也不差她父母。你啊，出去历练也许久了，心还是太宽仁……”
　　正说着，便看见贺母被小丫环扶着病怏怏地迎了出来，贺老太太未出口的话便化成了一声叹息。
　　等到听说盛家没有决裂，贺母便流下泪来，抽泣道：“如此便好，不然如果锦绣断了弘哥儿的姻缘，姐姐跟锦绣心里怎么能安呢？”
　　贺老太太见了几乎头疼了起来，便没好声气道：“罢了，也别再提你那好姐姐跟外甥女，再折腾可就保不齐怎样了，明兰那般品格，你当找不到结亲的呢。我这好说歹说，跟老姐姐几十年的交情也要被折了进去。”
　　贺母见贺老太太疾言厉色，显然是对自己十分不满，便不由低头咕哝道：“我们弘哥儿也不差哪里，明丫头到底是个庶女呢，她对弘哥儿心底是愿意的，不然未出阁的闺女怎么就跟着到桃树林呢。”
　　贺老太太心头气不打一处来，转头盯着贺母，贺母只是低着头，贺老太太想骂她，又知道她一贯是个糊涂讲不清道理的，说她句重的说不定就又要厥过去，觉得自己生不起这个气，贺老太太哼了一声冷冷道：“弘哥儿，送你母亲回房。”转身扶着小丫环径自走了。
　　曹家盛家事定，贺府几乎人人松了口气。
　　可巧第二天开始天也放晴了，贺弘文洗漱完毕，推开窗子看着清晨的院子，深吸口气，露出了一丝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贺弘文去盛府两次，明兰都没出面，他只宛如犯人一般低头歉意的对着盛老太太，好话说尽，老太太渐渐有些心软，虽还未松嘴，但态度已经和气亲切多了。
　　因为在太医院挂了名，十一月中旬贺弘文去应卯，闲的无事的医监医正正在聊天，不知怎地说起了平乱中的新贵，贺弘文虽然插不上话，也在一边微笑耐心听着，这些权贵人家的家长里短对于他们行医处事衡量是极为重要的。
　　话语中他们不停提起一个人——顾廷烨。医监大多出身显贵世家，对上层人家轶事知道颇多，比较年轻的陈医监便提及了顾廷烨几次婚娶，忽然说：“对了，听闻近日顾将军正在跟盛府说亲。”
　　贺弘文怔了一下，便问道：“哪个盛府？”
　　“应该是左佥都御史盛紘。”跟他玩的最好的医监胡云华接口，然后笑道：“你说亲的可不也是这家六女？”
　　一时间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了他身上，贺弘文正窘迫着，陈医监便笑道：“这可是大大的好事，听我妹妹说盛家几个女孩相貌长得都是极好的，其中六女长得最好，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熟悉的人都知道陈医监妹妹长得好，能够得到美人夸赞的女子，那得什么长相？刹那间大家看向贺弘文的眼光又羡又妒，这小子太好运了，既能跟皇帝面前的红人顾廷烨攀上亲又娶到如此美人。
　　贺弘文涨红着脸，明明脸颊没有笑意，嘴角也没有笑意，然而微笑的荣光却几乎随时可以从皮肤下散布开来——太得意的人，是熬不住要笑的。好在他素来是个谨慎的，最终还是管住了自己，低下头腼腆道：“全凭祖母相看，一切尚未定下来呢。”
　　“我听说盛家现在未嫁的嫡女只有一个呢。”在一边翻书的黄医正忽然不怀好意加了一句，贺弘文在太医院挂名算是杨医正的提携，而杨医正年纪虽大，脾气可没变小，跟年轻气盛的黄医正几乎针锋相对，黄医正连带着对贺弘文也看不过眼。顾二郎扬言只娶嫡女的话不少人都知道。
　　贺弘文脸上肌肉一僵，陈医监便打着哈哈笑道：“很多庶出的比正出的还好呢，娶妻娶贤，贤惠就好，贤惠就好。”
　　“管理中馈最能看出贤与不肖。”黄医正冷哼一声，“庶女有多少被教导理家管事的？且不说气度跟嫁妆呢。有嫡女去娶庶女，不过是配不上罢了。”
　　此言打击面太广，众人中没有娶到嫡女的听了都皱起了眉头。陈医监过去猛拍了黄医正肩膀一下：“你随和一点吧，哪来这么多真知灼见。”
　　话说到此大家兴也差不多尽了，因此零零散散又聊了两句，大家便散开了。
　　贺弘文从太医院出来，心情颇为郁郁，面上却不显。跟胡云华一起在饭馆吃完饭又去自家药店看了看然后回了家。
　　等到家中天已经黑踏实了。贺弘文见过祖父母后去母亲房中，可巧曹锦绣也在，见到他便站了起来，微低着头。
　　贺母拉着他的手先笑问吃了饭没有，遇到什么事，贺弘文一一答了。贺母便拿过旁边一双鞋笑道：“你表妹给你做了一双鞋子，你看看。”
　　贺弘文稍稍有些惊异，接过来打眼一看，便知道这鞋子下了大功夫，不知曹锦绣费了多少时间跟精神，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赶的出来的，他抬头笑道：“有劳表妹了。”
　　“锁边还是以前姨母教给我的。”曹锦绣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又稍稍垂下头，摇曳的灯光中脸似乎红了。贺弘文发现安定下来曹锦绣脸色比初到京城好了许多，虽然不再有年少时的活泼娇俏，却多了几分脉脉的温顺与娈婉。
　　贺弘文与贺母笑着对视一眼，贺母便拉曹锦绣坐下：“好孩子，你不用拘谨，我们娘几个是一家人呢。”
　　贺弘文在贺母房中与曹锦绣一起说了一会儿话，微笑着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日，他又带着贺老太太打点的礼物去了盛家，在老太太面前做小伏低奉承了一个时辰之后，老太太终于大发慈悲，让明兰送他出门。
　　功夫不负有心人，贺弘文低头微微笑了。
　　走在寿安堂直通往二门的小路上，贺弘文亦步亦趋跟着明兰，冬日的阳光洒下来，柔和而澄净，明兰长长的眼睫在雪白的双颊投下一抹阴影，眼神便显得愈发流转起来。看她清丽无双的容颜，想到众人既羡且妒的神情，贺弘文一时心中爱极，不由轻轻叫：“明妹妹……明妹妹……”
　　明兰眼帘半垂，没有做声。
　　贺弘文迟疑地又叫了两声，却见明兰猛一晃神，随即定了一下，微笑道：“什么事？请说。”
　　贺弘文心中黯淡了一下，明兰这是跟他生疏了。低头半天才打起精神,终于忍耐不住将心里的话跟想法表白给明兰听，明兰平静的令他心中渐渐慌起来，就在这时明兰却突然问及许多婚后如果曹锦绣托病叫他到身边的情形，贺弘文心刹那从谷底看到了天光，他松了口气，一下笑了，口舌也灵便起来，他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最终称心诚意说道：“我信你的为人，你会照顾好锦儿表妹的。”
　　他跟明兰对视一会儿，看到明兰缓缓的展开微笑道：“你说的对，…也许罢。”
　　冬日阳光暖暖的照着碎石路上走着的这两个人，路边的树枝偶尔随微风轻轻抖动一下子。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贺弘文仿佛看到了自己跟盛明兰随后五年十年这样的平稳而畅达的生活。
　　随后十几日的日子安顺地流了过去，贺母开始跟贺老太太商量着准备文定之礼。
　　而变故，便在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猝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