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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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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匆匆,一晃过了好几年。
若搁在平常,那蛇妖觉得时光弹指间就过了。对于一只活了千年的精怪,日子的流逝好比湖底沉波,存在得了无痕迹。
然却是近它修炼到了关键,即将能化人形的时候。不由也感觉几分不耐,竟嫌这时日过得慢了起来。
这一日东至,天已是出奇的冷。家家户户打点完毕,匆匆提早回家过小年,围着蠡湖的游人也比往常少了好些。蛇妖懒洋洋地在湖中游了一圈,找了块平板的大青石,半个身子趴在上面,享受着透过水波尚带些余温的夕阳日光。一面划着大尾巴,仔仔细细去想那困扰了它好些时日的问题。
蜕皮后是化男还是化女好。
东海那鲤鱼精说,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自古精怪都是化身妖娆女子,才好施展手段,魅惑众生。可黑风林的树妖却说,这世道重男轻女,但凡走街上抛头露面的女子都被认作不是好东西,反招常人忌惮。鲤鱼精听了直嘲那树妖胆小,若唯恐招摇,那还有做妖的本分,还不如去做人。于是树妖板着一张脸回击,祝鲤鱼精早吃桃木剑被狗血淋。
蛇妖夹在两者间,见它们争吵不休,哀哀叹气:“别吵了。其实于我来说,这些都不是重点。”
它在乎的不过是个好看的皮囊罢了。可一日没化作人形,一日也不知道凭自己的资质会出来个怎般面貌,更不知是出落成男的好看些,还是女的好看些。
至于它自己本体是男是女,过得一千多年,就连它自己都搞不清了。话说回来,妖之修炼,全凭天然本性,顺势而为,各自不一。所以,总是蛇妖有心想逮个大神级精怪做参考,亦是不能。每每想到这里,蛇妖就有点头大,也不知道自己是混沌还是贪婪,练了个千年,竟把自己练成个不雌不雄,不阴不阳的体质。
郁闷啊,临到头本来兴奋得要死,偏还要做两难抉择。
从水里浮起半个三角脑袋,滴滴答答的水珠滑落。横竖地方偏僻,便是有什么倒霉人儿路经看到,也只当它是浮木便了——障眼法使然。
远远听到什么轻铃声响,一路荡着过来,身形似是极快。
蛇妖心念一动,嗅到几分异常味道。吐吐信子,正欲重新沉入水里,额正中央就“咚”一声响。
竟是块不大不小的石子。
蛇甲鳞厚,自然不觉得疼。但这记敲得贼准,顿感老脸无光,勃然大怒。扬起身子就从湖中湿淋淋地抬起整颗蛇头来。
那少年和尚双眼圆瞪,退后三步:“好你个家伙,我们庙里的炉鼎都没你头大!”
蛇妖正张开了血盆大口,目露凶光,意欲将来人吓个半死,听到这句……硬生生张大了下颌僵在那,只红红的信子滋滋吐着。
我头很大吗?蛇妖有点心烦地想。
那还是做女子好些,梳个发髻垂侧刘海,尚能遮挡得几分,配着弱柳迎风的身姿倒也我见犹怜。做个大豆芽般也的男子,整一榆木疙瘩脑袋书生型,下雨天还尽数招了顽童来避雨,那可不成事。
“我吃了你!”回神过来,见那和尚退了三步,蛇妖游近了继续吓他。
一口绿雾喷上,蛇口白牙森然。
少年和尚用袖子捂着嘴连连咳嗽,从腰间摘下两颗黄铜系扣,捏在手里打了个繁复的掌印。口中念念有词,对准蛇头就扔了上去:“呔,大胆蛇妖,速速受死!”
“咚咚”两声响,那蛇妖倏地一个激灵,全身僵直,竟是死木一般挺挺地掉入水中。激起大大一层水花,打得和尚满头满脸都是水。
“喂!喂!”和尚拨开岸边杂草,凑近了猫腰看。
却见那蛇身渐渐从乌光发亮变得黯淡沉黑,蜷成一团极缓慢地扭曲起伏着,显在忍受巨大痛苦。巨大的蛇头这时也软软地瘫在对岸另一侧的青石上,口中流出一滩淡黄色带白沫的腥臭液体。和尚定睛看去,两颗黄铜系扣竟深深地凹陷在它额间,入肉三寸,深灰绿色的蛇眼凝透一股淡淡猩红,竟连瞳孔都紧缩成了一小墨点。
这大蛇仅已是一息尚存,性命垂危!
少年和尚急了,连僧衣都顾不得脱,跳进湖里扒拉着游到对岸,扳过那蛇头,抬手就去扣它额间的扣子。
“你醒醒,醒醒!”触手凉冰冰滑腻腻的鳞片,上还布满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粘液,扑鼻腥臭之气,又是如此硕大一条巨蛇狰狞迫在眼前,那和尚胆子再大,这时也不免心惊肉跳。
但他更怕的是这蛇妖就此交代了一条老命。
须知万物有灵,何况这天地间存活了千年的修炼精怪呢?降妖除魔是为济世,赶尽杀绝却绝非出家人行事风格。更何况这蛇妖并未作恶,他从头到尾也没起杀心,不过是拿它试试道行。岂料只用了三分功力,这蛇瞅着威风凛凛,却是个银样镴枪头!
两枚扣子镶得死深死紧,和尚发足了狠去抠,竟然纹丝不动。
蛇妖眼中淌出清泪,点点滴滴融入水中:“我是妖物我自知。你既为僧佛,怎不知我若吃了你,有伤阴德,也会误我修行,必得天谴?”
“谁叫你平白拿什么毒雾来喷我……”和尚心中懊悔,这时也知那蛇本意只是吓唬他。可那又如何,已是迟了,“快张嘴。”情急之下,捏开了蛇吻,摘下腰间那葫芦,咕噜咕噜几十颗丹丸尽数洒入喉中。
蛇妖气若游丝,眯起了眼:“和尚……我好好千年修行,就毁在你一念杀心。若有来世,我必讨还此债……”
“是是是,我欠你!”和尚见状,急得汗流浃背,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着蛇头一通摇晃,“你给我好生撑着!!吃我那么多玉真丸,阎王爷都不敢收了你去!”一面红了眼,抽出靴间一柄匕首就去撬那扣子。
蛇妖忽然一个拧身,和尚只觉眼前一花,它就已矗在了几十米外。半边身子浸在水下,昂着七寸,头颅微晃,竟还有这么点对水临波、亭亭玉立的味道。
“……”少年和尚愣住。蛇头还是那个蛇头,森森然面无表情。可他觉得它在笑,眸子里阴沉沉地笑着。
“这药味道还不错。”吐吐红信子,那蛇哪还有半点病恹恹的模样,就连额间两枚扣子,都啪啪地落了在它舌尖,一甩一弄地在半空里抛着玩儿。
“你他妈的……”和尚忍不住破口大骂。搞了半天,这阴险妖物是装死。吓得他半死不活不说,还被骗去多少灵丹妙药。
“出家人。”蛇妖晃着身子在水中游了一小圈,挪到和尚跟前,“别忘了,你欠我个情。”
“我欠你个屁!”干脆公鸭子叫起来。
“啧啧,出家人。”
“……”这嗔戒是实打实了。
“我知道你是来参加你师父法事的,但你也不用回去山上了。”
正在炸毛的和尚忽然一下子冷静了。他想起那年师父的话:就算你潜心修炼个三五十年,也未必能制服得了这只蛇妖。要不是重游想起这件事,他又怎会感应到妖气后,信手一记石子漂漂亮亮砸它脑门上?
蛇妖话中有话,师父上个月圆寂,他随着大师兄护送师父骨灰来主寺安葬的事情,它肯定是知晓了。但,不用回山上是什么意思?
“下个月十五,月圆之时,我会在落风桥地九个桥墩下蜕皮。到时你来,替我护法吧。”
“你吃撑了?”和尚把思绪从阳寿将近之类的相关联想上拉回,恶狠狠地瞪视。
“来不来随你。”夕阳已落,天边只剩最后一抹余光。蛇妖一个旋身,慢悠悠地潜入湖中,“你有心魔,我亦有心魔。那时机千年难遇,是你我修行皆可更上一层的绝佳良机。你要是愿做傻子,由得你。”
它说得隐晦,可它知道和尚听得懂。一个是妖性难根除,一个是定力欠火候,借着这身份的对立,在某特定时刻形成微妙的统一,彼此对修行的领悟,都能在这矛盾轮转里,萃取到一个新的升华。
临将没入的时候,抛下最后一句。
“别忘了,你欠我个情。”
这话它第二次说,一字未改。
然而这次和尚不炸毛了,虽然他感觉比炸毛更加不爽。可具体不爽在哪呢,他又死活形容不出来。
只好在悻悻然离去的时候,归结于一句:千年老妖,都是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