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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秋水潋滟愁萦挂 ...

  •   房间一点一点明亮起来,糊窗的纸渐渐变成透明的莹白,周围镀上一层细小的金圈。小小的厢房,只有一张小床和几件榆木家具,素洁文雅,没有复杂的雕刻镶嵌,窗旁的箱柜数月前曾见黄月英做过,硬木做成框架,图好生漆,糊上麻布,上了灰漆后一丝不苟的打磨平整,最后上了光漆放在一旁阴干。憶绵羡慕的看着这小巧的秀气的柜子对黄月英说:“黄姨,人都说你的手极巧,做的木狗可以奔跑,拧一下耳朵才不动,一定是真的,鲁班再世的吧。”

      黄月英捋了一下鬓发,点着憶绵的脑壳:“这孩子嘴总跟抹了蜜似的,柜子是给你做的,住在书房衣服每天放在布包里堆在床底下,老鼠都啃完了。”

      憶绵听了跳着说:“我要上面有荷花的,黄姨给我描上荷花吧。”

      黄月英紧了一下眉头,荷花脱离尘世,女孩子家过分的喜欢似乎不大妥当,但转念一想也许憶绵只觉得好看罢了,就穿上旧布的外套,调好漆在箱角勾勒起来……

      憶绵打开箱柜从里面拿出诸葛亮那件污了的外袍,推开门走了出去,这进院落正中是诸葛亮办公的书房,后进的内宅有一个诸葛亮自己用的小书房。憶绵扬起头迎向这翘角的飞檐,昨天之前自己还以为那就是自己的屋子,深夜诸葛亮走后就可以枕着竹册入睡,水磨青砖中总是荡着安全温暖的味道,失眠时可以点一盏小小的油灯,临摹他的字体。而现在,却因为一场倒霉的突如其来搬出了这一连住了几年的房间。

      憶绵走到迂回的廊角摇着井水洗那件外袍,听见哗哗的水声心情也慢慢平复了下来,仔细的揉搓着,连日的阴雨今始放晴,井旁长满了一层墨绿的青苔,衬着憶绵的手凝白细滑。

      憶绵刚揉了两下便听见身后吱呀一声,诸葛亮推开品字回纹的房门走了出来,看见憶绵双手浸在旧色发乌的木盆之中,面色一沉走下石阶。

      谁让你洗衣物的?”诸葛亮不悦的问道。见憶绵闷不吭声就放轻了声音:“你黄姨没告诉你吗?这几天是不能碰冷水的。”

      诸葛亮有些尴尬,虽说是看着长大的的孩子,但到底是个女娃,有些话说实在是不好启齿。便俯下身来抓出憶绵的小手,看见她通红的关节一阵心疼:“怎么这样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快回屋去多穿件衣服。”

      “憶绵听见诸葛亮关切的声音慢慢放下了心,蹲在一旁调皮道:“我有功夫的,身体好着呢,一点凉水算什么。”

      诸葛亮接过憶绵手中的木盆,净了一下手,熟练地在衣服上打上皂荚,故意用满是皂荚的手指刮了一下憶绵的鼻梁:“就会贫嘴,再大些就要嫁人了,千万要保养好身体。”憶绵慌忙捂着鼻头佯装恼怒的瞪着诸葛亮。

      诸葛亮哈哈一笑,继续搓着衣服,双手重复之中发出擦擦有节奏的响声,之后换了一盆井水,麻利的在水中甩净。

      憶绵看着诸葛亮拧干了衣衫,一把夺了过来跃上院中的桑树,把衣服迎风晾在树枝上。阳光顺着风的方向从衣角旁擦过,秋风轻轻的掀起,灰色的衣服就像迎着风儿的风筝。

      诸葛亮轻揉了一下眉,担心憶绵因为身体的原因会害怕或出什么事情,就在书房研究北方的战况,如果憶绵有什么事可以随时照应,自己和月英从内心也是不希望她住到内院的,这个机灵鬼,毕竟夫妻之间的隐晦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黎明时刚小寐了一会儿,就听见了院内的水声,出门一看,原来是这个小家伙不知深浅的在洗衣服。

      连日的不眠有着些许的疲惫,看向一脸兴奋的憶绵宠溺的笑道:“上午乔儿就该到了,你应该知道我和你黄姨要过继他来的,中午我们在正厅吃团圆饭。”团圆饭,憶绵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感概万千,对于自己来说何谓团圆?继而强笑道:“那倒是次要的,眼下先生要睡个回笼觉才是正事。”诸葛亮竟有丝感动,这个孩子竟比妻子还要细心。

      ……

      诸葛乔带着小厮挑剔的看着房中的一切,嘀咕道:“要不了两天我就让你送我回家。”踢了一下脚边的行李对带来的仆人说:“走,吃饭去。”

      穿过肃静的天井走到正厅,诸葛乔一眼就看见了两年前那个抱着墓碑睡觉的女孩,正笑意盈盈的摆着碗筷。旁边一个丑婆娘正是早上在城门口接自己的要叫娘的人。诸葛瞻拽了一下憶绵的头发:“你怎么还打扮成我们爷们的样子,看来二叔真是缺儿子。”说完用眼的余光瞄着黄月英。

      黄月英怎么会不懂黄口小儿的讽刺,并不理会,指着憶绵对面的位子说:“乔儿,你就坐在这里,你父亲在前厅处理完事情就过来了。”说话间诸葛亮就走了进来,看见诸葛乔一把拉了过来:“这就是乔儿?竟长的这样高,今年十四了对吗?”

      诸葛乔扭身挣脱,坐到饭桌前说:“饿了,快吃饭吧。”

      诸葛亮看了一眼黄月英,素净的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意,看不出任何风云,就笑着招呼:“都坐下来吃饭吧。”

      憶绵忙在旁边盛饭,对诸葛乔说:“乔大哥,今天的饭菜都是黄姨亲自下厨做的,味道极好,不信你尝尝。”

      诸葛乔坐在桌前啪啪的摔着筷子,“哪里好,还不及我娘的的万分之一呢。”

      诸葛亮并不理会,侧头对黄月英说:“月英今天辛苦了,乔儿安排他住在哪里?”

      黄月英盛了一碗汤递给诸葛亮,淡淡道:“在前院书斋的东厢房,和憶绵对面,两个孩子也好有个照应。”说完看见诸葛乔一直拿眼睛撇着钟绿色陶盘里的清蒸鱼,鱼身细白,在上面用刀轻微的片了三层,每一层都塞上了鹅黄色的菊花,浇上牛乳勾的芡汁,更奇的是鱼尾还轻轻的摇那么一两下,仿佛盘中端的是一派清甜的自然风光。便随手夹了一筷子放到诸葛乔的碗中,说:“吃吧。”

      诸葛乔一拧眉头,就把鱼从自己的碗里夹了出来甩到桌上:“谁稀罕。”

      诸葛亮放下碗筷,沉声道:“夹起来,吃了。”

      诸葛乔从小娇生惯养,除非淘出大彩时被诸葛瑾呵斥一两句,就马上让娘搂在怀里宝贝心肝的哄着,哪里会在乎诸葛亮的态度,不甘示弱的回瞪了过去:“就不吃。”

      诸葛乔看着对面的诸葛亮,头发一丝不苟的束起,几许美髯衬得身材高大的他严谨深沉,那双眼睛黑的似看不见底,同样是文人官僚,跟自己在东吴时接触的陆逊叔完全不同,想起大人们有时私下说的周都督都是被他害死的,心里不由的慢慢胆怯起来,不情愿的夹起桌上的鱼块送到嘴里,吃在口中没有尝出一丝味道,满腹的不满与委屈瞬间爆发出来,哭着推开碗筷跑了出去。

      黄月英有些局促的站起来想追,被诸葛亮伸手拦下,抓过诸葛乔动过的饭碗认真的吃着,直到扒干净最后一粒米才张口道:“不用管他,慢慢会好的。”说道会好时拿眼看向妻子,满是歉意。

      憶绵悄悄在桌下握住黄月英的左手,感受她手心的凉意,却觉得凉的不是手,心也一点点冷了下来,这个瘦弱的妇人低垂着眉眼看不清眸中的波涛,只一味的拨着盘中菊瓣,似自有一分别样的风味,一桌子看在眼中充满诗意的精致菜肴,映的女主人似江中款款而行的轻舟,竟另她想到了易安居士的“人比黄花瘦。”

      是夜,诸葛乔躺在床上生着闷气,忽然闻到一阵饭香,抬头一看,憶绵端着一些饭食站于眼前。

      “乔大哥,吃点东西吧。”憶绵看诸葛乔“哼”了一声扭头翻身向里,轻轻说:“先生和黄姨很疼你的,当他的孩子会很幸福。”说道此时抬眼看向书房的方向,心生向往。

      诸葛乔蹬上鞋子猛然向外跑去,憶绵本想叫住,犹豫了一下急急追去。诸葛乔发疯一样跑在青石板路上,两旁的房屋也那样的陌生,偶尔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敲进心中更加勾起对父母的思念。不论跑慢或快总觉得憶绵就像影子一般随在左右,不由得心里发狠,卯足了劲奔向河边,看见岸边一叶扁舟,忙解下拴在木桩上的草绳,向河水深处划去。

      憶绵举目四下人迹罕至,望向潋滟的波光有些心怵,看着渐行渐远的木舟,提气跃上。诸葛乔看见憶绵也在船上心下一惊,努力向远处划去。诸葛乔自小在江边戏水游玩惯于水性,一路风尘来到西川又被诸葛亮呵斥,一时之间所有的愤恨都撒向憶绵,趁憶绵不备一个猛子扎入河中。憶绵回过神来伸手去抓,岂料船身晃动,船桨掉入水中,而水下的身影已随着一道水花向岸边延伸。

      憶绵独自站在晃动的船中,紧紧抓住船帮脸色发白,偌大的河面只有一叶孤舟飘荡波间。水面的月影渐渐淡去隐入云中,天地间好像只剩下自己独存于这不安的空间。憶绵慢慢坐在船中任其浮动,一时间孤寂荒凉涌上心口,才发现自己永远是被抛弃的可怜之人,前世今生的纠葛与多年来强压的忿恨全部爆发出来,失声痛哭,抱着膝头:“妈妈,妈妈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妈妈,你在哪?你接我回家吧,我想回家!我要妈妈!”

      诸葛乔游到岸边,摘下头上的水草被夜风一吹,头脑清晰了许多,忆起来西川之前的晚上父亲的千叮咛万嘱咐,心思沉重的往回走,碎石路上留下一个个湿渍。

      诸葛亮看着一身水气神色慌乱的诸葛乔,慈声问道:“乔儿,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让叔父说了两句就这般负气?”

      诸葛乔已从慌乱中缓过神来,才猛然想起把憶绵跑在了船上,忙躲开了诸葛亮的眼神,词不达意的说:“你的书童在船上,我一时心急,没顾上。”

      诸葛亮一听忙把诸葛乔交予妻子,厉声喊道:“李忠,备马!”管家李忠牵来憶绵的墨儿,诸葛亮翻身上马带着家丁向河边赶去。

      诸葛亮紧抓缰绳,策马向西,脑海里闪现的都是那个小人的生活琐事,奶声奶气的故作大人般叫自己先生,每回翻看过的书简都被她小心的做好记号,自己一个眼神她就能马上递上纸或笔砚,夜凉如水的晚上常能看见她并着窄窄的膝盖骨把书放在上面一字一句的背读,从赵云善意的笑话她连剑都拿不动到日复一日雷打不动的闻鸡起武,跟赵云对打后因人小单薄懊恼万分,自己也曾问她为什么要文武兼修,那个逐渐长高的孩子一脸认真的说:“学文可以帮先生处理公务使先生不必太过劳累,习武要上战场时刻保护先生。”……

      □□的骏马是赵云送给憶绵的,脚力非凡,片刻间已到河边,诸葛亮举目四望河心似有一个模糊地船影原地打转,忙寻了枯草丛中的渔家小船解开船绳,已经多年没有在过隆中的耕读打渔的闲散日子,一时手生抓船桨时手臂重重碰在船身上,来不及疼痛就奋力向前滑去。

      船至近前一看,憶绵正在孤舟中痛哭,船头微弱的渔灯投在憶绵身上,小小的身躯瑟瑟发抖,脸色促红,钴蓝色的秋衣被风吹的衣纹涟漪,下身渗着血迹,才想到多年来跟随自己的女娃才刚刚长大,却在河中灌了多时的冷风,一双小手努力伸入水中试图用手划船,才弄得木舟绕着河面打转,哭着喊着妈妈,手还在不甘心的乱划。看的诸葛亮眼中发酸,大声喊道:“憶绵!”

      憶绵抬头一看是诸葛亮哭声更大,似找不着家的孩子突然见了挚亲之人。诸葛亮试图让船身靠近,伸手拉着憶绵小心的迈进自己的船中。憶绵一上船就扑进了诸葛亮的怀中:“先生,我要妈妈,你送我找妈妈,我要妈妈,先生。”就紧紧的抓住诸葛亮的衣襟,似要嵌入肉中一般。

      诸葛亮不住的拍着憶绵的后背,把她的手揣入怀里:“好孩子,我们回家,乖啊,不哭了,不哭了。”

      憶绵却一味的哭道:“我以为连先生也会抛弃我的,我以为我要死在这河里了,先生,你不要离开我,我害怕……先生,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没有父母,我只有先生了,先生不要不要憶绵,好不好,好不好?”说完仰着通红的小脸哀伤的看向诸葛亮,苍白的腮上挂着一串串的泪珠。

      诸葛亮轻轻的拭去憶绵的泪水,拿着素色的绢帕擦着憶绵红肿的双眼,心疼道:“傻孩子,先生怎么会不要憶绵呢,以后憶绵还要陪着先生上战场,要和先生一起克复中原,先生永远不会离开憶绵的。”

      “拉钩好吗?”憶绵抽噎着伸出了小指。诸葛亮一愣,转而也伸出小指:“好,我们拉钩.”

      此时水波荡漾,灯火忽然明亮了起来,已能听见劈啪作响的火把之声,家丁们已经划着大船寻来,诸葛亮把憶绵紧紧裹入宽大的衣袍之中,轻声问道:“我们回家好吗?”

      憶绵点了点头小声道:“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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