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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闺中女儿复颜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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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做人妇的陈橙挽着坠马髻坐在床头陪着憶绵说话,憶绵口不能言,总是静静地听。陈橙手中总有做不完的衣服,一件外敞,一条缀着金丝盘口的腰带,或者闺中的女子内衣,绣着缠绵的的鸳鸯,不然就会笑着说安哥昨天夜里回来怕惊醒我在窗下立了一宿,或者安哥从东都捎来了多大一包五颜六色的绢纱,头上这朵红梅就是其中的一朵,好看吗?正说得兴起才想起憶绵不能说话歉意的望向她,憶绵总是拿亮亮的眼睛看着陈橙,很有兴趣的样子,陈橙才又兴高采烈的说下去,有时也会说桑园的大堂主一把年纪了还是抠的要命,结的桑葚也不让小孙子尝一口,一筐筐都攒着让人背到市集卖,纺织所的陈二姐又打了新招来的丫头的手,因为她笨的连蚕丝都抽不手……憶绵就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忽然觉得这样家长里短的日子是那样温馨。
有时说的累了,陈橙会背着陈忠偷偷做份抄手,吃的憶绵总是起了一身热汗,辣的灌水,之后又要陈橙抱着上茅厕,内宅的茅厕不像厢房下人的矮草垛搭出来的,而是樟搭建的,挖得很深,憶绵一次差点掉下去,还是陈橙手快及时抓住了,事后陈忠就进去不顾众人的嬉笑在里面打了个架子,打上木桩,憶绵可以坐在上面抱着木桩。
房中绿纱四季春红镶珍珠的屏风后放着盘铜花百合夜壶,有时陈安进来就会转到后面看看,不看憶绵径自端出去倒了,每每此时憶绵总是低着头双手铰着衣袖,不拧成麻花誓不罢休的样子。
憶绵看着陈橙略微丰腴的腰身,一阵羡慕,陈安恨不得成都所有的点心铺子都开在自己家,微微张了张口,陈橙顺着口型能看懂,抿嘴一笑满脸的春风得意:“我就是败家婆娘,怎么了,你看这是他今早上去铺中给我选的料子!”
憶绵顺眼看去,一匹匹掐丝贴花蜀锦,耀人双目,最下面放了匹做里衬的淡青色平布,随手指了指,陈橙递了上去。
憶绵歪在一个用木樨、瑞香作枕囊的玉色莲花纹样的鸡鸣枕上,抱着青布感受着它的绵软,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也许再也不能行走了,这数年的伪装终究没有锻炼成一个好汉,也许陈忠那一脚不偏不斜踢到了脊椎,一切都是也许,也许以后就是瘫子了。
抬头看着陈橙云鬓间那斜插花一朵,“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后人喜爱这句词时早就不禁于严蕊的风骨,若真的杏花插满头,是否就能愈合心里的伤口?
好想有个家,有个避风港,委屈时有个怀抱,纵使身已残也会有人宠溺自己呵护如珠如宝。
陈橙看憶绵傻傻的发呆,怕她钻死角,接过布匹:“怎么,想穿新衣了?我给你做件?”
憶绵张张嘴,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用手晃着陈橙的下裙,陈橙多聪明,试探着问:“想穿我的衣服?”
憶绵羞红了脸,头低得更很,把头埋在枕中闻那花香,一头长发散在床沿,因用桑叶捣成汁护理,望之飘渺,转动照人。陈橙笑着说:“总算长大了,我的针脚功夫不行,叫老夫人给你做件裙子,保准漂亮。”
此时陈忠叩门进来,闻到房中还未散去的辣椒味,略一皱眉,倒了杯菊花茶让憶绵漱口,轻声说:“口中有伤以后别吃辛辣之物了。”
陈橙一撇嘴,端着针线出门,任凭陈忠背着憶绵出门去城西扎针,憶绵不喜陈忠背,趴在他背后,心里犯堵时总是没来由的狠狠捶上几拳,想起也许到现在还不能站立,气得对着他的脊梁猛拍了几下,震得手掌发红。掌下的人如往常般停立任她捶打,憶绵越发撒野,转打为掐,陈忠仍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后来总是憶绵没了力气而住手,这回竟趴在上面嘤嘤哭开。
陈忠慢慢退回屋中半蹲下来把憶绵放在床上,从袖中掏出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只有巴掌大小,乍一看就像一个小小的雪球,憶绵这才渐渐止住了哭泣,拿着小兔子逗弄。
陈忠这才又背起憶绵,任她拿着小兔子在肩头玩耍。憶绵一会把兔子放在陈忠头顶,一会又把兔子塞到他后衣领中,无论怎样过火,陈忠依旧走他的路,忽然小兔子被憶绵吓得拉了屎,全部拉在了陈忠肩背上,陈忠一袭素裳惹人的灰渍,憶绵吓得一动不动,孰料陈忠只是顿了顿,问:“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吗”
自从受伤以来,陈忠对憶绵宠的放肆,陈嫂有时会若有若无的说一句:“我家老爷子最偏心的老五兄弟被你整的没有一点英雄气概,打小看着他冷言冷语傲视一切的样子,如今载你这女娃子手上了。”
憶绵心里有数,只是不吭声,有时半夜醒来趁着四下无人,便努力挪动身子,不料连人带被翻滚下床,陈忠总是第一时间冲进来抱起她,检查她是否摔伤,末了才会小心翼翼得问:“想去哪,我背你?昨天有匹母马产了个小马驹,想看吗?书房的后阁有陈老爷藏得志怪杂记,睡不着的话我去给你拿两本看看?”见憶绵总是低着头,只能看见一抹粉颈,才若有若无般淡了口气:“对不起。”憶绵每听到他那声惆怅万分的三个字,就没有闹脾气的心情,胡乱挥挥手示意他出去。自己口中有伤,索性破罐破摔不改吃辣的习惯,陈忠知道后总是把后厨的小厮痛打一顿,却当着憶绵的只是倒凉茶去火。
憶绵心下叹口气,用手弹掉上面的污渍,打小就有胡乱联想的习惯,如果再也站不起来,连自保尚没能力谈何征战沙场?这样的自己要是遇上强敌顶多也就能像裘千尺一般吐枚枣核钉,那个心理扭曲秃发狰狞的老太婆,想到此时又时狠狠捶了陈忠一下,手下一松小兔子竟从陈忠肩头滑落,陈忠脚尖一勾就接住那团幼小,轻轻放在地上,再慢慢蹲下身子捡起递给憶绵。
憶绵看着陈忠微微颤动的耳朵,才发现他在发抖,这个行走江湖,游戏人间杀人不眨眼的人竟然也会害怕,良心不忍,微微张了张嘴:“五哥。”
陈忠手脚发软,似在幻觉,犹自不信,憶绵又叫了声:“五哥,我不怪你了。”
陈忠这才相信是憶绵在说话:“憶绵,是你在说话吗?”
“嗯,早就好了,只是不想说罢了,因为站不起来,说话有什么用?”
陈忠急步向前走去,连声说了几个好,好。憶绵感觉出异样,伸手摸了一下陈忠的眼角,陈忠偏过头去不让她触及,但还是感到了手间的湿润:“你哭了.”
陈忠哪里会承认:“等你能站起来,哥再哭也不迟。”
憶绵很是触动:“我早就不恨你了,只是心情不好有时来气,这月来都是你背着我扎针灸,早没什么避讳,不愿低头和解,哥,我叫你哥哥好吗,现在病了才知道害怕,羡慕橙姐被丑四哥宠着惯着,我也当不成男孩子了,就想当有人疼的小妹子,其实被你惯着的感觉真好,无法无天的 ,就像被爹娘护着一样。”
陈忠说了句“放心”才又背着憶绵继续走,半天才又冒出句:“咱想当什么就是什么。”
木棚内老大夫眉头紧皱:“娃子,你告诉我是你不想站,还是不能站?”
憶绵急说:“想站,站不起。”
大夫迅速拔下针“走吧,你的身体已经无病,不能站立的是心。”
陈忠听后一阵欢喜,把憶绵驼在肩膀上,此时憶绵已经长成,坐在上面不伦不类,陈忠笑着说:“妹子,既然身体没病站不起就站不起,哥当你的腿,咱去桥底下看杂耍去。”
憶绵被陈忠举高双臂扶着,扭头对大夫说:“爷爷,我真的站不起来,怎么办?”
大夫挥挥手:“走吧,走吧,看不了,这要看你的命了。”
憶绵趴在陈忠头顶:“五哥,我是残废了。”
陈忠一顿:“胡说,你早就好了,只是老天爷想让你享福,不再劳于奔波,你就是我最喜爱的妹妹,我养你一辈子。”说着便驮憶绵回家。
诸葛亮刚严惩了敛财士大夫之类,忽闻前方战事吃紧,忙坐轿往回赶,叫人请了幕僚在府中议事,在轿中坐的气闷,掀起布帘往外观看,想起刚才在官堂蔑视一笑,明明听见有人背后不大不小的嘟囔:“刑法峻急”,却并不答话,只是留个侧背冷笑一声。那些人被刘璋养的欺凌罢市惯了,自不量力以为自己不敢惩治他们,这世上还没有他诸葛亮不敢严惩制人。
犹自想着却看见街头相命的摊前陈忠驮着憶绵在跟麻衣相者嚼缠,憶绵把一个小兔子放在陈忠头顶,对那相面的说:“都说瞎子摸骨,你眼睛名着呢,怎么没瞧出我是女的呢?”
陈忠笑笑递给算命的一串直百五铢:“我妹子顽皮,逗个笑你多包涵。”
因离的很近诸葛亮听得清清楚楚,憶绵自小当男童般长大,跟谁玩笑开口便哥怎么样,最恼人提她是女孩子,今天竟当陈忠的面承认自己是女子怎能不惊,叫了声停轿。
诸葛亮走出来后不顾下人的劝解一直站在那里看向憶绵,憶绵和陈忠都是警觉之人,觉察出不对同时扭头,憶绵看见诸葛亮一愣,不觉间抓紧陈忠的头发,陈忠随觉疼痛也不吱声,任憶绵抓着。憶绵慌张间说:“咱走吧,挺没意思的。”
诸葛亮脸色一白,几乎喘不过起来,万万没有料到憶绵会这样说,多日不见,一张小脸瘦的巴掌大小,肤色有些暗白,唯有那双眼睛亮的璀璨。自那日去后,每每喝茶就会想到憶绵手拿白绢包着茶杯的情景,她竟然真以为自己嫌她脏,气的堵在门槛处不让她出去,谁知竟然被她推开,从来不曾防备,怎会想到打小敬重自己的孩子会做出如此举动,被周瑜在江边指着鼻子骂诸葛村夫时也不曾着恼过,那天却真的又惊又怒,抓着薄透的杯子竟然抓碎,手掌里都刺着碎瓷,却没有任何感觉,除了胸口疼,其它哪里都是麻木的。如今见了,竟听她漠然撇清的话,想不在乎的笑笑却终是悲怆,哪能跟个孩子一般见识,一甩袖子上轿离去,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却没想到如此模样竟是在意上心的着恼。
憶绵望着渐行渐远的轿子,心里慌乱,就像有个锥子在剜着内心最深处,里面抽丝一般的寒痛一点点吞噬着自己,陈忠看在眼里,心下明白,原来并不是不是憶绵的单方情谊,一开始就注定是输局,纵然自己拼上全力也比不上这个蜀国的顶梁柱,侧过脸慢慢呼出口气:“走,回家去,让四嫂给你做火腿辣条。”
憶绵勉强一笑,对陈忠的无微不至的关心怎能体会不到:“你真好。”再无话说,还是看向诸葛亮离去的方向,眼神痴迷。
回到陈宅陈忠把憶绵的病情一说,陈嫂当晚摆宴庆祝憶绵能语,也嗔怪她淘气,好了还瞒着让大家跟着担心,却只字不提她无法站立之事。吃饭时搂到身边疼惜非常,连夜做出一件绢布衣裙,之她喜欢绿色,单挑了极淡的青布,缝制一件不施边缘的裙子,通体没有任何纹饰,给憶绵试穿时只用一墨沙娟带围系,细细的腰身似一把就能握住,一副淡然的神态,就像没有华丽词藻的诗句,却浑然天成般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