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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听漏尽难描兴亡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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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绵一觉醒来,灵敏的闻了闻手臂上清凉的药膏,抱着膝盖慵懒的坐在被中,傻傻的出神。门外家丁们打扫院落的声音透着崭新一天的真实,昨天,喝醉了吗?
憶绵用手捋顺一头发丝,摸到枕下青竹削成的粗糙的发簪,把头发冠于头顶,早就练成了不用照镜就能简单梳妆的本事。儿时跟着娘亲流落民间没钱照镜,偶尔看见娘对着河水梳洗,自己也远远的站在一旁,只让娘拿着打湿了的襟帕过来胡乱擦把脸。现在住在这里第一件事就是让丫鬟们把打磨光滑的铜镜撤掉,要说胆小确实如此,十几年了仍不敢看自己的模样,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面庞。有时看到刘禅痴痴的看着自己,内心就会莫名的恶心,一副顶着好些皮囊的灵魂罢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再漂亮又能怎样。
取下床头挂着的青衫,憶绵有着一丝的怔忪,去还是不去?昨天诸葛乔那一番挖心的羞辱到现在还灼热着脸庞,而那个人却一直在低头书写,没有任何表情。喝了口桌上的凉茶,苦涩暗哑,隔夜的茶水就像如今的自己,过了气的悲哀。不禁用手使劲拧了拧脸颊,嘀咕道:“城墙拐弯真的有你厚吗?”
推开房门,陈忠就站在院中,衣角垂下,似沾了一夜的露水,满是潮气。
“早。”憶绵有些迷惑的说。
“早”陈忠面无表情的说答道,接着又说:“走吧。”
“走,去哪里?”
“我送你去相府。”
憶绵鼻头一酸:“不去了,我想练武。”
陈忠挑了挑眉毛,冷峻的脸上似看穿她一般,问:“还想上沙场吗?你确定蜀国还会打仗?”
憶绵不出声,就那么站着,既然嫌弃,就是战场也不会让自己跟着吧。随即抬头看那灰蒙蒙的天空,总像他身上时常穿的灰色锦袍,深远,孤傲。
“杀过人吗?”
憶绵被陈忠突兀的声音打断,一愣。
陈忠又向前走了两步,俯视憶绵道:“也许问的不对,你杀过生吗?”
“杀过。”憶绵抬头看向陈忠:“我杀过鸡,总比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强些。”
“哦,怎么杀的?说来听听。”
憶绵用手用力扯着颈中的项圈,想起在现代和同学去深山写生的趣事,老林之中吃了一星期的粗面馒头和盐水煮胡萝卜,于是合伙半夜偷了农家的一只鸡。那时城里的学生会偷也不会吃,都围着这活物发呆。于是自己拿着削铅笔的小刀拎着母鸡走到悬崖边琢磨着杀鸡。
“在鸡脖子上用刀划开,放血,之后用滚水退毛,在剖腹,挖内脏。”憶绵回忆着说道,猛然惊起,那时女同学都惊恐的躲在一边,男生则围着问:“憶绵,你在家杀过鸡?”
“没有,平生第一次。”
也许自己真的嗜血,竟然从没抖过手。
陈忠点点头,继续问:“你可知怎样杀人?”憶绵摇摇头答道:“我曾经听人说法场杀人的细节,犯人跪在那里,刽子手会拿出死囚背后捆绑的木牌猛拍囚犯的头顶,缩脖之间屠刀落下,头颅就滚到地上了。”
陈忠冷哼一声:“哪里听得谬论,见过战场的死尸吗?有被射成刺猬的,有被马匹践踏成肉泥的,如果被踩得看不出什么还好,可有时你偏偏能看见掉在地上的眼珠子,拖得老远的肠子。”
憶绵苦笑一声:“你在吓我吗?我知道不是危言耸听,你以为我没有见过吗?三岁的时候我就见过一对夫妻在路边煮他们饿死的孩子,你说他们会先吃腿还是手?对了,不是说姬昌就吃过他儿子的肉吗?你看,男人为成大事总能做出非人之举,连至亲都能吞下,沙场的死尸又算什么,杀一个不赔本,杀两个就是赚了。”
陈忠略一皱眉,眨眼间手迅速捏住憶绵的下巴,审量着她。憶绵被拧得生疼,下巴似要脱臼,耳边传来陈忠清冷的声调:“丫头,你才多大,把吃人说的像在吃饭,太无情了吧 。”
憶绵用力避了下头,却仍摆脱不了他手上的力道,脖颈间似有若无的漂浮着他的呼吸,那种气息就像成把的黄连,苦涩阴冷,吐气成冰。憶绵用余光瞄了下四周:“陈大哥,请自重,丫鬟们看着呢,我没断袖之癖。”
说话间只觉下颚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错骨的疼痛使鬓间立刻见了汗,憶绵闭上眼睛颓废的说道:“不小了,到了可以杀人的年纪了,您满意了吗?”说完之后觉得猛一轻松,忙退开站在一旁。
“那就从杀人开始学吧,早饭后在这里等我。”
憶绵用手背揉着青肿的下巴,漠然道:“好。”
算计着到了从府衙归来的时间,憶绵独自去了相府。一切望入眼底都如古玩赝品的做旧一般,灰蒙蒙的院宇,纵使小桥流水看入心底品到的却是残桥死水。
穿过弄堂,王妈养的猫慵懒的看了她一眼,继续小寐。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什么都不会顺眼,憶绵一时有些癔症,总觉得连猫都看不起自己,总想作恶一般的盯着那只肥硕的的灰猫。想着金庸笔下的阿紫心生邪念时会剥掉乌龟的壳,心想我虽不至于把你变成换太子的狸猫,剪了你的胡子总还可以吧,也许盯得久了,灰猫也觉察出不安,嗖的一下窜走了。憶绵苦笑一声,为那一时小人的心理感到可笑。
嗤的一声,诸葛乔从后堂走出,讥讽道:“你还有脸笑?”
憶绵抬起头漠然的瞥了一眼:“最后一次,少爷,我允许你这是最后一次这样说话。”便擦身而过。
走进书堂,漆木黄纱的宫灯下零落着杂乱的阵图,软榻上散落着一件外敞,从来没有见过的情景。书房的主人还未归来,但无论怎样的挑灯夜战,他都始终保持着本本分分的干净,是的,他的干净是与生俱来的本分。憶绵打理着一室的狼藉,告诉自己不要再来却总忍不住,忍不住来看看。
冲上一壶清茶后,诸葛亮已从外面走了进来。憶绵张了张嘴:那声先生终究没有喊出来,梗在嗓中噎的气短。用手拿出一方素白的锦帕包着倒了杯茶放在榉木流云几上,低声道:“没有直接碰您的用具,应该不脏。”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侧身想挤出门,孰料那宽大的身影一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请您让让。”憶绵有一瞬的沉醉,他身上的气息有些落寞,浓浓的落寞,也许,这是一名孤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孤臣。那身子的主人动也不动,急的憶绵紧咬着下唇,这是她自小就有的毛病,最后暗自提起推了一下诸葛亮,趁着他微晃得身影跑了出去,头也未回。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来了,不觉停下脚步,回身望了一眼,看见诸葛亮也在望着她,眼色浓郁似沉木的旧色,吓得憶绵心中一颤,转身跑了。
走出相府,陈忠就站在门外,看见她出来后,温和道:“走吧。”
憶绵诧异的问:“来接我的?”
“嗯”,来人显然不愿多说,大步的走在略微有些潮气的小巷中,过了许久才冒出一句:“你来一回相府,我便接你一回。”
憶绵微微低了头去,重新抬起时眼光向四周乱看,仿佛没有听见陈忠的话一般。
陈忠了然的抿了下嘴,忽的的凑到她耳旁,轻声说:“今晚就去杀人。”听的憶绵浑身一颤,异样的冷。
到了晚上,憶绵换好周身的夜行衣拷来见陈忠,才发现这厮周身的绫罗绸缎,竟似一个挥金如土的翩翩阔少,看的憶绵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言不发回去换了身便装出来。
走在路上憶绵踌躇着:“其实不必刻意去学,真到用时我会。”
侧旁骏马上的陈忠扬起蛇皮长鞭并不答话,双腿一夹马肚呼啸而过。
斑驳剥落着墙皮的小巷,黑幽幽的尽头似明着一盏纸灯,走上前去才发现尽头的豁然开朗的声色犬马,翻身下马,自有人点头哈腰低姿态的扯过缰绳安顿马匹。
憶绵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一切,过去的几年都是和诸葛亮在那方小小的书房中度过,虽说去荆州时也到过青楼,但是和这里的还不一样,透着那么些隐秘。
这就是四旧,憶绵想着也有些无奈,诸葛亮再伟大也不能大刀阔斧的取消娼门,就像鲁迅所说的中国历来留下的糟粕。门面最大的是巷子左侧的绿云阁,憶绵抬腿向前却被陈忠一扯袖子,七拐八拐的走到一处极是破落的红袖店前,门口的老鸨粗腰肥腿,鬓上斜插的红花看着比刘姥姥有过之而无不及,唇上的胭脂竟弄到了口中的黄牙上。
憶绵索性往门口一蹲,道:“大哥您饶了我吧,兄弟就在这儿侯着,您爽快之后咱再一起回去就是。”
陈忠似没有听见一般一把拉过憶绵蛮横的把她拽进院子走向西北角的拱门,憶绵挣脱不过低声喝道:“放开,你好歹也是个走南闯北的人物,不知道暗门也分三六九等,不晓得馆院阁为上等,这破店是下九流的下九流,里面的婆娘一身病,到时候惹你一身骚别怪小爷我没提醒你。”
陈忠似笑非笑的盯着憶绵,耳语道:“谢谢啊,你知道的可真多。”这句不清不软的的话中夹杂着十足的戏谑,听着着实让人羞恼。
走进角门,里面人声鼎沸,华丽如戏,漫天的红黄色调烘托出富商豪甲的身段,偌大的赌场呈现在眼前,就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别有洞天,只是他的是人间仙境,这里呈现的是朱门酒肉。
陈忠松开憶绵,伸手揽过一名款款入怀妙龄女子,嬉笑着抬起她的下巴,下流的捏着,顺手塞入她口中一颗浑圆的珍珠。女子妩媚的吐出头一看连忙放入怀中,更加酥软的靠在陈忠怀里。
憶绵斜眼一笑,才发现陈忠早已不是陈家大院里阴沉木讷的五堂主,一身华衣,衣角笔直,举觞四望,皎如玉树临风,潇洒之极。
憶绵活到现在也并没有培养出什么国仇家恨,也没有军中匡复汉室的伟愿,只是琢磨着古人的诗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无论是哪个朝代,即使再乱,也终会有醉生梦死的情景。
憶绵拉住一位紫衫的少女,回头朝陈忠道:“哥,我要她!”
陈忠甩出一个钱袋,里面是一袋子明晃晃的金刚钻,憶绵掏出一颗对着灯光一照,心里暗骂:“真腐败,我在现代逛商场都不敢看珠宝专柜,连是什么样都没摸过,这回倒好,整整一袋。”于是拿着手中的一颗更下流的往少女衣领深处塞,羞得少女满面通红,却又欣喜万分。憶绵掐着紫衣少女的脸蛋:“阿紫,你可不要学她们哄着少爷我输钱啊!”
少女啐了一口:“呸呸呸,哪有来这里就提输字的,触霉头,人家叫妙人,哪里来的阿紫阿红,您以为这真是外院的小店么?”
憶绵一把勾过妙人的脖颈,低低笑道:“哪里,这是蜀国最大的温柔乡金钱窝!”语气尽显挑逗的暧昧,引得妙人轻轻挽了一下衣袖,雪白的小臂上一颗浑圆欲滴的丹蔻彰显着身价。“爷要赢得多了,那奴家——”一个“家”字说得百转千回,憶绵又塞了一颗小钻到妙人手里,道:“本少爷今天还碰了个清倌,你们妈妈舍得没抬价就让你在这里溜达?”
妙人笑道:“小公子真是第一回来啦,这里可没有老鸨,只有庄家,输家和赢家。”
憶绵瞄了一眼,见陈忠已向做热闹的桌边走去,便也拉着妙人过去,硕大的烫金花梨赌桌上对着明晃晃的金子,被庄家一挥手就扫入底下的钱坑中。
陈忠用极小的声音问道:“你原来赌过吗?”
憶绵讽刺道:“托您的福,可见到了吃喝嫖赌是怎样的快哉。”
陈忠一笑:“你还别不信邪,初进赌场的人第一回的手气总是一流,稳赢不输,不信你试试?”语气笃定,带着三分不羁。
憶绵看着桌子上溜溜乱转的铜骰子,不知道被多少人摸过,棱角处圆滑闪泛着光亮。掂量着把手中的一小袋珍珠撂在了赌桌上,四下引起一阵嬉笑。
庄家是个老者,面不改色带着几分和善问道:“这位小爷,要赌什么?”
憶绵知道自己对于赌桌上的规矩绝对是一窍不通,硬是打肿脸充胖子:“来个简单的。”
简单的赌博莫过于压大小,那犀牛角做的牌九憶绵也懒得琢磨,只是陈忠像是老手,拿手压住那袋珍珠,小声笑道:“胆子还是小,那金刚钻你怎么不扔出去?”
憶绵微微白了一眼:“这也没□□,不然你就五毒俱全了,当我不知你私自提库中的私物,我怕你把陈嫂的家败光了。”
陈忠似笑非笑提高了声音,几近嘲弄的逗着憶绵道:“爷我败的起!”随即对庄家说;“我兄弟押的是东珠,对方只放金子,不稀罕。”说着随手捻起一颗对着一人掏出的足金弹去,砰的一声金块被弹到地上,珍珠又返回陈忠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