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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截江救主尘埃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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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七年岁在壬辰春正月。
烛光昏暗,迎着室内的颜色泛黄,黯沉。蓬纱的窗外月光皎洁,冷意一点一点泛进屋内。扫尽眼中的一切就像是用极浅的HB中华铅笔轻轻勾勒出的静物,阴影处或多或少多画几笔,就连铜底凸凹不平的烛台也算不得浓重的墨意。
憶绵微微皱了皱眉,紧了一下衣襟,袿衣的领口有点低,凉气顺着光裸的颈子往下面灌,小小的脖颈就像一个瓶口细长流白的的宋瓷,胎薄质美,含蓄而不张扬。憶绵对自己的容貌到不在乎,也懒得对着铜镜看那略有些婴儿肥的儿童面孔,那黄铜色的影像让人心都是模糊的,只是用渴望暖意黑漆漆的眼眸凝视着晃动的烛光,红色底部包裹着黄紫色的火苗。憶绵手托着腮,望着烛火一味的出神。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蹦跳着走进一个小小的男童,扎着朝天髻,穿着紧身窄袖的小衫,袖窄而短,一水的宝石蓝,胸前挂了块刻着“长命富贵”的黄铜锁。那样子生生将托马斯.庚斯博罗的蓝衣少年比了下去,衣饰华丽的贵族少儿,中国的要比英国洛可可风格的名画更具王子傲气。憶绵自来到这里没事就喜欢观察每个人,心中慢慢画出肖像,阿斗正当稚龄谈不上倜傥,骨骼在脸盘上并不清晰,圆润的五官还未长开,仍衬得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就像时令的紫葡萄,圆溜溜泛着光。憶绵猛然回神,笑盈盈的叫了声:“阿斗哥!”
阿斗腼腆的笑了笑,露出刚掉的的小豁牙,邀宠似地伸出手,说:“绵妹妹,给!”憶绵一看不由的好笑,一块麦芽糖已被阿斗胖乎乎的小手握得快要化掉,黏黏的躺在那粉色的小胖手心里。而这个小人却献宝似地看着憶绵,仿佛莲藕般一节节指肚的手中握着的是无价之宝。
这个小馋猫,憶绵不由的好笑。努努嘴说:“又背着奶娘从哪淘来的糖?,我才不要呢,你赶紧吃了!”随手倒了杯茶说:“吃完把水喝了,我把孔明先生给你留的功课都做完了。”
阿斗压根就不理会功课这一茬事儿,一歪脑袋,把手放到鼻尖使劲闻闻,好脾气的说:“人家专门给你拿来的呢!”语气不免有几分失望,元宝似的小嘴撅着,看着也像块糖。
憶绵一笑,伸手拧拧阿斗撅起的唇瓣,润红的颜色“那我谢谢啦!”
憶绵麻利的拧干一条毛巾给阿斗吃完糖的小手仔细擦了干净,看见有一个指头上的指甲半秃,显然是牙啃得,瞪了一眼,问:“这一段你正掉牙不要乱找糖吃,不然要长虫牙的。这么晚跑来,不怕奶娘到姑姑那里告你?”
阿斗满脸的不在乎,嘻嘻一笑,继续歪着脑袋说:“那她可告不成了,娘去看她的娘了,赵叔说要过一段才回来呢,爹去打仗可没人管我了呢!绵妹妹,你闻闻我的手甜不甜?有股子麦芽糖的味道呢,还是赵叔今天哄我时偷偷给的呢,虫牙是什么?王妈也没说过会长虫牙啊,只说不能吃糖。”阿斗正为孙夫人回江东短时间内没人管他高兴,这样那些下人成什么气候,糖还不是随便吃?
憶绵一惊,猛的看向阿斗,其实她也就只知道三国时期的大概历史事件,具体日期还是不太清楚,不安的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不理会刘阿斗的胡搅蛮缠,心下隐隐猜测,语气里带着颤颤微微的哭音,一味的问:“姑姑今天回江东了,真的吗?姑姑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阿斗看着憶绵的样子有些不满,装作大人样喝了口茶,牙咬着耳杯上的木漆得意的说:“是啊,娘今天发了好大的脾气,她的婢女还差点和赵叔打了起来呢!赵叔真威武,杀了许多人,可惜赵叔杀人时是捂着我的眼睛的,娘也惊叫着让赵叔捂上我的眼睛,当时都把我吓哭了。”
说完一抬头,看见憶绵不知何时已站在窗前,月光流转,映着她小小的身影,说不出的娇小怯弱,一时之间阿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想起第一次见憶绵的情景。
……
孙尚香出嫁后饶是刘备再疼宠也是寂寞的,终日喜欢带着丈夫的嫡长子刘禅小名唤阿斗的孩童一起玩耍。去年冬天,禁不住阿斗甜甜的一口一声娘的撒娇,便瞒过众人身着寻常百姓家的布衣,偷偷带着阿斗来到集市上转,一个是含着金汤匙出生长大的王门贵族,一个是娇生惯养的黄口小儿,两个人忘形的穿梭于市井之中。一路逛来最初的兴奋已经消失,孙尚香也不敢多做停留,拉着稚儿匆匆往回赶。
路过街角时看见一个浑身脏乱的孩子站在粥摊旁定定的望着,而粥铺的老板娘却叫骂着往旁边撵。时逢乱世,哪里还盼望人们有闲心顾他人死活?可这女孩子硬是一句软化也没说,不像阿斗印象中的小叫花子,说什么可怜可怜我吧,赏口饭吃吧。这个女孩紧蹙着眉头,只是一直看着饭食隐忍着。
阿斗心中不忍,抬头看看孙尚香,询问道:“娘?”
孙尚香微微点头,对阿斗的善良感到欣慰。
得到孙尚香的首肯,阿斗走上前把手中提着的一包点心递了上去,小女孩儿抬头看了眼,确定是给自己的,却又机警的看看阿斗身后的大人,孙尚香一双英美高挑,眼神带着轻微的大家闺秀式的微笑,很是祥和,这才伸出一双脏腻的小手接过,轻轻说了声:“谢谢。”没叫少爷,也没有奉承着喊什么夫人。
阿斗见这女孩有一双灵动的双眸,似水洗过一般清澈,眼角有些通红,似乎还含着一点泪花,看着楚楚可怜。女孩儿打开油纸忍着眼泪说:“小哥哥,你们走了我再吃。”
这是第一回没有人叫阿斗少爷,小主子之类的词语,听到阿斗的耳中心里说不出的绵软,听罢猛地抱着孙尚香的腿,把头埋到孙夫人怀里,仰起脑袋一双大眼眼巴巴渴望的看向孙尚香,奶气十足的说:“娘——!我们带小妹妹回家吧?”
这是刘阿斗求人时惯用的一招,百试百灵,奶腔拖得长长的,一激动脸蛋子上就能飘两朵小桃花,红的怎么看怎么可爱。有时刘备恼他只会贪玩,抓起鸡毛掸子打时,阿斗就一扑刘备的大腿,拖着音叫声爹,眼睫毛上打上泪,一撮撮被泪水粘到一起,用水汪汪的眼睛这么委屈的一看,刘备自己就心软的噗嗒噗嗒的,会顺手把鸡毛掸子递给旁边的妾室:“你来打!”女人们看丈夫都心软了,谁趟这浑水啊?活活稀泥就把事情了了。庞统暗地里和诸葛亮喝酒时曾笑过:“主公打儿子,鸡毛掸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因喝的高了,夸张的加上动作,长袖一甩,慢慢儿往下一放,正好被倒酒的军兵看见,就这么整个刘家军都传遍了。
孙尚香猛然一怔,心里直说又来了,又来这一手,可这一套撒娇对孙尚香来说是百试百中,爱怜的扶着阿斗的头,仔细打量着这乞丐一样的女娃,柔声问着阿斗:“怎么,我们阿斗想要个小妹妹吗?”阿斗点了点头满怀希望的看着孙尚香,又斜眼偷偷看向手捧点心的女孩。
女孩听见孙夫人叫阿斗的名字愣了一下,又低下头去,窘迫的看着自己露着脚趾的鞋子,惶惶不安。孙尚香的心像被什么锤了一下似的,不知怎么联想到自己,身处荆州与大自己太多的丈夫相处,几近对立的政局,也是不安的在这深府大院生活,都是无根的飘萍,随即走上前去拉着小女孩的手对阿斗说:“走,咱们带小妹妹回啦喽!”于是阿斗欢呼着跟着孙尚香。
入府之后告知刘备,对娇妻宠爱有加的刘备也哭笑不得,随叫人唤来憶绵。梳洗后的憶绵被下人领进正堂,默默地站在案几前。孙尚香笑看了一眼丈夫,眼角含羞,说:“瞧我的脾气,好孩子,我也没问你可有家人就把你领来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可有亲人?”
“我叫憶绵,亲人……”随即摇了摇头,说不尽忧愁的双眸被长长的刘海盖住。看不清那双明亮背后的欲说还休。
“姓什么呢?多大了?”孙夫人又问。
“五岁,只叫憶绵。”孙尚香望着这斜阳余晖下映射的小小身影,背井离乡的孤寂涌了上来,也不免自怜自哀,丈夫虽然疼爱自己,可毕竟母亲与兄长已经许久不见,在这里,唉!孙尚香轻叹一声,扭头对刘备撒娇的说:“也不给你当女儿,我当侄女儿养,谁的姓也不跟,就叫憶绵。”
刘备看着撒娇也理直气壮的娇妻,爽朗一笑:“全凭夫人做主,夫人的侄女也是为夫的侄女,定不会轻视!”孙尚香忽的红了脸,抱着憶绵笑着说:“好孩子,叫姑姑!”
……
阿斗中断了思绪,转而又没心没肺的笑道:“娘走时还找你来着,谁知你又跑去哪里躲着看书了?没办法只好只拉着我赶去坐船,好急的!绵妹妹,娘过几天就回了,你干嘛不高兴啊?”
“再也不会回来了。”憶绵打断了又要发问的阿斗,“阿斗哥,好晚了,你拿着文章快走吧,明天孔明先生要检查的!”阿斗一听顿时□□脸来,“军师要也陪着父亲打仗就好了,绵妹妹还是你最好,总帮我!”说完便咚咚咚的跑了。
憶绵抓着棉被的一角,望着床帐的钩子,尖尖如许,如时光中锋利的韧器,猛地插向这乱世,无论怎样归拢还是散沙!转而想到那英姿飒爽的女子不久便要在东吴孤寂抑郁的死去,激灵灵打一冷颤。
“妈妈”憶绵在黑夜中自然地一声轻唤,一滴泪珠滚落到腮上,没有依靠。无论是千年后的母亲,还是轮回到这世上的娘亲。娘亲用尽全部的力气指着荆州城的方向,:“去找他,告诉他你的名字!”便永远倒在了江边。伤心肝!女子在这乱世总似无根的草芥,即便如倾城颜色的小乔,周瑜死后她的辉煌便也结束崩塌,一个个鲜活的容颜都如流行般急急划过,再无光亮!何枝可依?憶绵忽的翻身坐起,额前起了细细的汗,毫无知觉的咬紧下唇,复又想通了一般,珠贝似的小牙咬着发丝沉沉睡去。
……
诸葛亮不动声色的看着下面泥猴一样的小人,直看的阿斗心里发毛,咬着指头不敢看案前人冷静的双眼,游神似的瞅着底下的方砖,笔墨的味道让他闻着浑身不自在,脑子里想着刚刚抓的小鸟,也不知下人们给编好笼子没有,今天中午的午饭不知做的可口不?
“恩——”诸葛亮和颜问:“阿斗有多长时间没有读书写字了?刚才你的夫子说连你长高与否都不知道呢?”
阿斗低着头,放下手指说:“我,我不会写,绵妹妹就知道缠着赵叔习武,都不理我啦,娘也不回来,没人疼我。”
“哦?这么说不是我们阿斗的错啦?”诸葛亮一面吩咐侍从传憶绵,一面抱起阿斗置于膝上,擦掉他鼻尖上的泥巴。
阿斗胀红了脸,“我不敢啦,求军师别告诉父亲,阿斗会改的。”
诸葛亮哈哈大笑,用羽扇轻拍阿斗的背道:“那我们说定了,每隔三天我就回去检查一次,没做到的话……”话还没有说完,余光一瞥,另一个小泥猴站在栏坎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正好奇的打量自己。
憶绵也曾多次设想第一次见诸葛亮的情景,没想到是这般可笑的样子。上午一次次被赵云的手下摔倒泥坑中,刚扎好马步就被重重的推倒,手臂上是沙砾擦出的血痕,还来不及疼痛便被军事的侍从匆匆叫来。未走进房前便听到清朗的笑声,如荆州此时和煦的春风,缓缓地吹进心底,带着安稳明媚的暖意,站在门口就看见一个逍遥的男子头戴葛巾,坐在木椅上用羽扇轻抚刘阿斗的背,周围堆放着高耸的成落书简,浓浓的烟墨味道晕散在房中,可见有许多是刚做完的公务。原来世上真有如此温润如玉的男子,可那双眼睛又是异样的深沉,闪着智慧的流光。
诸葛亮冲憶绵微微一笑,正想招呼赵云口中这刚毅聪敏的孩子,憶绵已双膝跪好,恭恭敬敬的扣了个响头:“见过孔明先生。”
一瞬的诧异,转而面色如初,觉得眼前这打扮如男童般的小儿称自己先生比叫军师更舒心一番。随口问道:“在天者莫明于日月?”
憶绵起身站好朗朗答道:“在地者莫明于水火 ,在物者莫明于珠玉,在人者莫名于礼仪。”
诸葛亮也不接话,亦不称赞,只背着手走到憶绵面前打量几眼,说:“赵将军建议让你在我身边做一书童,真要进来你就不是孙夫人领回的娇客,只是书童,我且问你,没有鲜艳的衣裙,名贵的首饰,不能使奴唤婢,你觉得好吗?”诸葛亮探究着看女孩的表情。
憶绵调皮一笑,孩童的天真先露出来:“先生继续留在隆中做一名真隐士不是更好吗?”
诸葛亮认真的看着憶绵,惊奇亦或赞赏。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溜溜乱动,有一丝防备,一丝对知识的渴望,更多的是那无法撼动的坚强,凸显的怀中的阿斗是那样的平庸。不由的放开阿斗,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羽扇,黑白的毛羽泛着油亮的光泽,犀角扇柄被攥在手心有些腻滑,时光就在这一挥间定格又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