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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镜中花:一江春水何处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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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些许年,他去参加百花流水宴时,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一下子令他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那时她带着轻薄的金丝面纱,身着金色的华袍,雪白的长发长的垂在锦布之上,与金丝勾勒的流苏缠在一起,折出淡淡金芒,静似一朵不语花。
东流君觉得自个儿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时光,那时它将将化形,从一颗莹白剔透的小石头化成了亭亭玉立的人儿,笑起来明亮不可方物。
“她是谁?”他闷闷的抢过文墨的杯中好酒,状似不经意的问。
文墨朝着那闪光处一瞥,抿嘴摇头:“你可莫要招惹人家,她便是鼎鼎大名的百花仙……不对,该说是即将成为百花仙的继任者,天女灼繁。”
“天女灼繁?”她竟改了名字?
想起当年的小石头大声问他“这座山叫明肌山,作为山上的一块石头,我是不是也该叫明肌啊?”他不由觉得心里头酸酸的——她这些年来销声匿迹,不再与他联系,原来是为了出落的如此华丽耀眼,甚至已名闻天界……
“喂!!小石头!!”百花流水宴结束后,他跟在她身后叫她。
面前金色华袍的背影却没有一丝停留的意愿,直接踏上了金色的车銮,倒是她身旁的小侍婢好奇的回头望了他一眼。
东流君眉头一紧,心中万般味杂,心不在焉跟在车銮之后。
一抬头已到百花园,她消失了踪影,只有那个小侍婢等在门口,将他拦下:“上仙留步,小婢彩佩,是天女大人的贴身侍婢,不知上仙何故一直跟在大人车銮之后?”
东流君默了下:“你家大人竟没跟你提起过我?”
彩佩好奇的多看他两眼,掩口笑笑:“上仙,每日登门拜访的仙家着实太多了,我家大人如何能一一记起来呢?”
那种闷闷的感觉再一次袭击了他的心窝窝:“你把这个拿给她看,她必然知晓我是谁。”
东流君递过一个泛着金光的卷轴,彩佩将卷轴拉开,只见卷轴之上画着一月白罗裙的女子,周身一片茫白,雪一样莹白的长发长的快要垂地。
发色雪白的女子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一只手怀抱着只金翅鸟,另一只手拈着枝红杏,唇畔浅浅含着笑。
树上的红杏花沉甸甸的坠下枝头,画面似是有风,裙角正一飘一飘被吹得鼓动着。
画上提了字——
“如果我有一双眼睛……”
彩佩不由惊道:“呀,画中人衣衫会动?这……这是画仙亲笔?我倒从未见过大人穿的这般素雅,还在外人面前摘下了面纱……”顿顿,又别有深意的看一眼他:“上仙倒是有心了。我见过多少仙家送来三界奇珍,可哪一件,都没有这一件来的别出心裁呢。”
彩佩离去后,东流君一个人留在百花园门口。百花园中自是五色流光,万花齐开。他却愈来愈觉得十分不舒服。他这是怎么了?心里莫名其妙的感觉,早已超脱他所能控制的范围。
——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石头。
他恨恨的想,只有他负别人,却断断没有别人负他的道理。必然是他此前不曾被人这样戏弄过,心有不平,故而来问个清楚。
不一会他被请到后园,园中一方池水波光淋漓,华袍锦衣的天女灼繁正俯视着平如镜面的湖水。
“东流上仙。”万千柔和的声音说道:“这画中人,可是你的旧识吗?”
东流君呆了一呆,纵是想了千千万万种回答,却惟独没有想到这一样:“你不记得了吗?千百年前,在你还是一颗石头的时候,我用擎天树汁催你化形,带你去了画仙府邸,画下了此画。”
“是吗?”灼繁没有回头,捻了一朵雪白的花在手中,掷向池水,波澜顿起,涟漪一圈又一圈。
她道:“我化形之前便是这池水,平静祥和,不谙世事,不料而后遇上大千万物,起了波澜,千难万险才得以化形,故而从前之事大都经记不真楚了,望上仙不要见怪。”
她的背影令他想起当年在它第一次化形的时候,他带着它来到这里,让她在这池中照照自己的模样。只是如今,池水还是那方池水,人却好像不再是那个人了。
他看着它,它不知不觉被自己变了她,却偏偏不再认得他。
“当然不会。”东流君一咬牙,离开了百花园。
此后过了一段时间,他烦闷心绪如何都不能平复,忿忿然来到海纳百川阁找文墨。
文墨听他描述一番,不由啧然:“东流啊东流,过尽千帆的你竟也会有这一日?不能够啊,绝对不能够。”
东流君脸色一黑:“你便说我该怎么办就行了。”
文墨呵呵一笑:“正所谓攻击便是防守,她用迷雾阵,你主动出击就是了,拨云见月,必是手到擒来。”
东流君想了一想,觉得此法可行。别说那小石头是假忘过往,便是真忘了,他也一样能找回来!至于找回来之后——
他面色一冷,抿住了唇。
此后多日他流连百花园中,携来三界奇珍,东送西送,蹭吃蹭喝毫不脸红,顺便日日给灼繁将他们在明肌山的故事。
他跟它的故事不多,自是没有几日遍讲完了,只能一讲再讲,不知怎得,每次将到他带着它来百花园照天池水的那一段,灼繁在面纱后的脸色都格外难看。
一日灼繁难得开口,竟是问他:“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东流君断然不会说他是惊于小石头说过的那句‘你说我迟早会毁灭你,既然如此,不如现在早早在了一起,好叫我陪你一起走向毁灭。’才苦恼万千心中砰然,遍随意答道:“你不是说我是你世界里的光?既然我是光,当然要负责照耀你。”
灼繁脸色冰冷,面色古怪道:“倘若我问的不是从前那个人,而是现在的‘我’呢。”
东流君拈起一块糕塞到嘴里,不以为意:“从前的你是你,现在的你也是你,明明连一丝头发都不带差的,有何不同?”
“没有了从前的记忆,我便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不要再来了。”
东流君一噎,口齿间浓浓红豆香甜,遍不假思索道:“我……咳咳……我喜欢你做的红豆糕。”
“……”灼繁看他皱眉的模样,竟轻轻笑了:“是吗,既然这么喜欢,那我便天天做给你吃。”
“好、好。”
“从今天开始,我住到水云山上如何?”
“好、好。”
直到天女灼繁和她的侍婢彩佩入住的水云山,东流君还是糊里糊涂的,总觉得这个灼繁跟之前的小石头明肌,好想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可若要他详述细节,却又不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
天界中很快风闻传开,说东流君以“红豆糕点很好吃”的名义缠上天女,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接回家中长住。
文墨今日特特来寒掺他几句,不料还未开口,却见东流君已魂游天外,一脸若有所思之情。
他问文墨:“你说一个人失去的过往的记忆,可还是那个人?”
“记忆可以再有,根性却不会遗失。一个人脸孔记忆纵使再怎么改变,品性、气质却不会大相径庭。”文墨勾勾手指,“好比你东流上仙,说到底不过是一只上古天狐,原身永固,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寻觅自由的本性。”
“原身……”他只觉得恍然大悟,“我竟然忘了这个!”
或许是相见情急,他居然忘了,虽然样貌出落的分毫不差,可身为百花仙的继位者,原身必然不会是一颗石头:“天女灼繁的原身是什么?”
文墨奇道:“与妙人朝夕相处的你竟不知道?她原身便是天池开了万八千年的并蒂莲之一,虽说早开出了花,却不化形。天界猜测纷繁,直到百十年前才迟迟化形,也不知为何,化形后她便一直带着那半透明的金丝面纱。”
“据说金翅鸟一族的族长见了她的样貌之后大惊失色,因为族长的小女儿‘有鹤公主’便是生得这般模样,可惜早已失踪了千百年,怎样都寻不得一丝痕迹。鸟族传闻有鹤公主已然灰飞烟灭,也有传闻她早已坠入魔界……”
“总之,这也算得上是怪谈一桩,我正想着将其收录新书《天界秘史》里……哎哎,你别走啊……”
一面赶路,东流君一面暗叹自己多年道行,竟然栽在颗石头身上。
其实他早该想到,天女灼繁并非明肌,而那个金翅鸟有鹤,更非明肌。这纠缠万分的面相之争,无非是一个因果循环。
明肌是山上一颗普通的石头,明肌山则是半阕仙山,故而常有金翅鸟一族歇憩。小石头不曾移动,对世界知之甚少,冒然化人形自然是化不出什么模样才是。唯一的解释便是它之前见过“有鹤公主”,故而初次化形之时不知不觉参照了有鹤的模样。
而他带着初化形的它去了百花园天池,不甚映在水中的倒影影响了尚未化形的天女灼繁,这才有了诸多争辩。
他从祥云落下明肌山,山上仍然是他方来时的模样,一切都白茫茫的,空晃的好像不曾曾经过。
他朝着山中大喊:“小石头——你在哪——???”
空山回音振振,一些细雪自枝头掉落下来,窸窸窣窣的。
他又喊:“小石头——明肌——明肌——你在哪——我来找你了!!!”
回声渐消,倏然茫白宁静的山头刮起一阵狂风,狂风过后,他头上脸上落了一层薄雪,抖落之时只觉得面前似乎多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他心下恍然,猛的抬头不见明肌,却是一个从头到尾都白茫茫的人。
那身着白袍的人,长长纠缠的发是莹白剔透的颜色,皮肤亦白的像雪,脸上带着个没有五官的白面具,放眼望去,人与袍子,袍子与雪地,总要融在一似的。
“你是谁?”
“我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是任何物,大千世界,一切有为法,一切无所为,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认为我是谁。”
“明肌在哪里?”
莫名其妙的,他觉得这个人一定知道一些什么。他想起从前它不经意提起过这个与它在空旷的明肌山头共同存在的人。
…………
……
“在那一片千千万万年不曾改变的茫白里,每次听他说‘永远’,我都会觉得有些害怕。这样的日子不会有尽头吗?啊啊,那我这样的存在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
……
面具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自顾自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想得到些什么,又或者在追寻什么。”
他眉一凛:“与你何干?”
“自你化形至今,已然过了数不清的日月,得到它能为你带来的,不过是数百载的欢娱,可是你要付出的却是灰飞烟灭的代价,这样做当真值得吗。”
“……”东流君只觉得自己焦躁不堪,这个看起来如此不染大千世界的人,却又是偏偏什么都通透了得的,原来小石头一直与这样神秘的存在共同生活在明肌山吗?
他没有五官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毫无情感起伏的声音继续传来:“命数皆由无数种选择交错而成,现下我给你机会选择一条正确的道路,保你千百年后依然活的悠然自在,只要你以天玄地黄之名起誓今后绝不踏足此山,也不叨扰山中之人,我便可助你化去这劫数。”
东流君默了一默,半晌忽道:“你的意思是,它还在这座山?只要我来这里,总有一日能寻着它?”
“……”面具人大约是想不到得来这样的反应,一时没有回话。
东流君忽而面色转好:“多谢了!”
他乘云离去时,那一身雪白的面具人还站在原地,似再思索着什么,不一会只听耳畔传来他的声音,依然如此清晰:“它的心里不会再记得你……没有开始就不会有结局……你会后悔的,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你们都错了……都错了……”
错?
东流君摇摇头,他早已渡过寒暑无数载,对对错错,好好坏坏,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已然历遍。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令他神往却又不去接近,那才是大错特错呢!
此后数百年,天女灼繁坠了三途河,仙魔两界因着魔君若闲来的失踪征战群起,他一直没有忘记时常去明肌山头瞧一瞧,终于有一日它终于自虚无中化形,如哪怪人所言,不再记得他是谁。
他便详装有趣,抱着一怀糕点堪堪坐在云头,边吃边看了一整月。
再后来他也不知怎得就陷进去了,他想他从前冒冒失失的,竟将它弄丢了,转眼千百年。现下不但人找回来了,连心也想一同据为己有。
碾碎了,同自个儿的搅拌在一起,从此再也不分开。
他其实一直都记得自己的命运即将流向何方,百多年来从未忘怀。
只是同古月在一起的时日太过欢愉,令他一拖再拖,恍然间竟觉得时间过的太快,恨不得让一切慢些,再慢些。
可惜不等他将一切与她说的明白,她便说她已爱上一个魔。
他还记得千百年前的三途河边上,天女灼繁在他面前凌厉着一双眼睛问:“你敢不敢相信,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便跳下三途河,甘为你受万鬼纠缠,永世不得超生?”
她说:“其实,你是害怕吧?”
又说:“不是不喜欢,而是怕自己太喜欢,怕自己因为太喜欢而更加害怕失去的感觉,东流君,千万年来你不断变换感兴趣的东西,不过是因为你的胆小罢了。你不相信有什么能持久到永远,是不是?所以你假装自己没有心,假装自己很薄情,假装逍遥自在不被束缚。”
“哈,情是何物,终有一日你要知晓的透彻!我灼繁便等着那一天的到来。等它将你噬心腐骨,等它让你永世难忘……等你后悔!!!哈哈哈!!”
害怕……吗?
东流君想起瞬曾多次与他说,义父,不要不相信命数,终有一日,她会害死你的。
他看看古月,如今这个名叫胡豆的少女,口口声声说爱上魔君,被除了记忆转世轮回,却又再度爱上魔君的少女。
他现在大约是真的有些后悔吧。再不结束这一世,只怕封印将开,残留的魔毒要变本加厉侵蚀她。
于是他轻轻一推,将她送下悬崖。
他说:“不老丹我收下,你只不要忘了我,怨恨我一人罢。”
…………
……
倘若你的人生从一开始便被告之终将被人毁灭的结局,并且就在未来不远,你会做些什么?
悲伤痛苦?焦躁不安?心急如焚?
还是想方设法除掉那个将会令你毁灭的人,改变这样的命数……
他想了千种万种,却觉得哪一样都不是自己现在的心情。
所有的遇见和离别都幻化成了脑海里一闪而逝的记忆。而在那些纷乱繁杂的记忆之中,他在,她也在。
在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人生里,他陪着这个人哭过笑过,痛过累过,无论如何都在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了这样或者那样深刻的痕迹。
抹之不去,消之不尽。
永远到底多远,谁又知道呢?至于从今往后……还是留着从今往后再说好了。
他现在想陪在这个人身边,从初生走到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