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痒》Kaliling

4、第三封信

　　——等待，有着空气的颜色，咖啡的味道，心跳的声音——
　　有着，你的体温。

　　推掉了所有指导棋工作和应酬，却唯独无法推掉天野先生的采访。
　　那是我欠下的一笔旧债，我活该。
　　奢侈地招了计程车，还是无法避免地迟到了。

　　“我记得进藤老师有驾照吧，为什么不买辆车子自己开呢？”
　　面对天野先生一脸期待和兴奋的表情，我知道他已经蓄势待发。
　　可恶，不仅迟到还被撞见从计程车上下来时狼狈。
　　于情于理，我都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先手被抢，我只好执白迎战。

　　“我开车的技术不好。”
　　先来缓着，摸摸他的底。
　　“哦，怕误伤行人吧。进藤老师真是善良。”
　　黑子也不急，讨好似地粘上来。
　　“不，我怕刮花车子。买得起，养不起啊。”
　　从侧面打入，给他一点压力。

　　“老师真幽默。怪不得孤儿院的孩子都很喜欢你呢。怎么会想去资助孤儿院呢？”
　　黑子转战左下角的空地，落下满是挑衅的一子。
　　“我喜欢小孩子。”
　　很合理却不诚实的应手。
　　“说谎会短命的。”
　　可能看出我在放水，天野先生玩起了心理战。
　　“是塔矢拜托我帮他看着点。”
　　“说谎……”
　　“好啦好啦，是为了积德行善。”
　　不能悔棋，只好被他提去一子。

　　“进藤老师果然很善良。”
　　“说谎会短命的。”
　　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老师……就是很善良啊！”
　　我忽然想下快棋，因为我的罪恶感在不断增加。

　　“这么善良的进藤老师，怎么到现在还是单身呢？”
　　“没听过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么？”
　　“没人爱，有爱的人么？”
　　“咳，有，有……吧。”
　　“是怎么样的人呢？”
　　“是……水，这样的。”

　　“我还以为您会说像围棋一样呢。”
　　“那是塔矢的答案。”
　　“您还真了解他。”
　　“知道他的人都了解这点吧。”

　　“围棋和那个人，更爱谁？”
　　“一个是爱人，一个是情人。怎么比？”
　　“哪个是爱人，哪个是情人？”
　　“不知道——这真的不是八卦采访？”
　　“为什么不知道——这真的不是八卦采访。”

　　“因为，我需要去确认才能知道。”
　　“哦，因为……咦，因为什么？”
　　天野先生敏锐地捕抓住了我的漏洞。
　　“您要表白了吗？”
　　“……”
　　我擦了擦额上的虚汗。

　　回看臆想的十九路棋盘上的黑白蜿蜒，黑子从容，白子生涩。
　　好像回到了初学围棋的那些时日。
　　现今积累的经验和技巧，也只是让我在收官之前便已尝到落败的滋味儿。
　　人生的棋盘上，我还没走到最后一步，就开始了一塌糊涂。

　　“有信心吗？”
　　“有。”
　　承认了，我居然承认了！好狠的一招!

　　天野先生笑得很开怀，他说：“加油。赶紧去吧。”
　　“诶？”他投子了？
　　“你不是车票都捏在手里了吗。好好加油啊！”

　　来不及道谢，我站起来时还打翻了桌上的水杯。
　　顾不得一旁记录的小姐惊诧的目光，我奔向安全通道——电梯我都不想等了。
　　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敢问天野先生用的是什么流派？”
　　旁人听了是一头雾水，田野先生却是心领神会，眉眼里有几分得意：“天野流。”
　　天野先生不简单，是个高手。

　　不像我，你知道的，我的脑袋瓜不太好使。
　　我承认自己是棋盘上的赛秀策，生活中的二愣子。
　　举个事例来说，我吧，有过一段骑自行车去棋院的日子。
　　有天等红绿灯的时候，塔矢突然一拍我的肩。
　　被他吓到之余还纳闷他怎么不坐跑车改当路人了。

　　盯着他按在我肩上的手问：“干嘛？”
　　他回得风轻云淡：“搭一下。”
　　当时我的单细胞只有一个信息：啧啧。塔矢够娇生惯养的，还要我载他回家。
　　绿灯亮了，塔矢只打了声招呼就往前走。
　　以为他误会我小气不肯载他，赶忙叫住他。

　　瞥瞥后座，对一脸疑惑的塔矢说：“上来啊。”
　　结果他愣了愣，突然就捂着嘴巴低下头，我看出他在憋笑。
　　他走回到我的身边，搭住我的肩膀。
　　“搭一下，”不理会我更加郁闷的表情，他笑笑说，“只是这样而已。”
　　塔矢又拍了两下我的肩，然后扬长而去。
　　他要是走得慢一点，我一定会把自行车甩他身上。

　　自那次以后，我就改当地铁族了。
　　让我不满的是，票价为什么升得比女人的体重还快？
　　而我还要花钱买等待？
　　就像现在这样。

　　以前为了工作，身边总会有人陪我坐新干线满日本跑。
　　当然，也有不为工作的例外。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总会有人陪着。
　　至少，还有一只鬼。
　　那么我的空闲时间便不无聊了。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
　　找些事做做吧。
　　在背包里掏了半天，PSP没找到，倒是顺手抽出了塔矢的信。
　　PSP大概被我落在家里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了。
　　这个坏毛病曾经害得我要跳火车，还连累了另一个人。

　　“阿光，你跑回车里干嘛呀？大家都在等你啊！”
　　听到呼喊，才看见明明尾随着我返回了列车。
　　“不用管我啦，我找东西而已。”
　　明明放下圈在嘴边的手，从车门边小跑过来。
　　“两个人一起找动作更快，列车要开了，快点。”
　　边说着边在我寻找的附近摸索起来。
　　这傻丫头，都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呢。

　　等到从保洁阿姨那领回PSP的时候，列车已经启动了。
　　看着明明急得双眼通红的样子，心里顿时涌出愧疚与不安。
　　苦恼着要怎样安慰她，下一秒身边却擦过一阵风。
　　明明壮烈的身影停留在半空，粉色的格子裙扬起来，露出低下一小截浅色的内裤。
　　我不知是惊恐还是害羞而捂住了脸，指缝却比眼睛还大。

　　“光！快跳！”
　　眼看着就要离开月台了，明明灰头土脸追着列车跑。
　　看看，多么偶像剧啊，还是战阵片？
　　总之，我摆了一个自认为很帅气的姿势，不负男主角之名，不负众望地跳了出去。
　　然后不负剧情地挂彩了。
　　右膝盖先着地磕了一下，人滚了几圈后才停下来。

　　不知何时跑过来的明明把我扶起来，我俩挨在一起坐着，同样气喘吁吁。
　　“太、哈，太……”
　　“哈……什么？”
　　明明理了理她那凌乱的卷发，好像有什么要说。
　　“太刺激了！”
　　“哈？明明你……”

　　喘了一会儿，她接着说：“早就想试试这么干了。刚刚还有人夸我像女侠呢！”
　　“女侠什么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跟你待久了命会短几年。”
　　“呵呵，是么？”
　　“还有，你换来这女侠名号的牺牲也太大了。”
　　“牺牲？”明明蹲起来，茫然地望着我。
　　“你现在把腿张大一点就知道了。”

　　在她有所反应之前我赶紧开溜。
　　“进藤光，你这个色狼！”
　　明明追上来，羞赫地捶了我几拳。
　　幸亏她不是真的女侠，膝盖还隐隐作痛，再来个内伤估计真的会短命。

　　“明明，我们这样遇见不是很奇怪么？”
　　可能还心有余悸，我们走得都比较慢。
　　“你是说联谊？”
　　点点头：“遇到邻居就算了，要是抽签凑到一起谁都想撞墙吧。”
　　嗯，还好那个人不是我。

　　“阿光，不管对方是谁，对女生都要温柔些啊。”
　　“啊？”怎么扯到这份上了？
　　“丽彩是个好女孩，不要冷落人家啦。”
　　有些心虚地眯眯笑：“你也知道我粗枝大叶的，一时半会儿改不来。”
　　“我也不想改，这才是我嘛。”
　　明明忽然停了下来。

　　我也停下来时，明明离我有好几步远了。
　　“笨蛋，我才不是那个意思。”
　　她缓缓地开口，怕我听不清似的加重了每一个字。
　　“你当然要做那个大大咧咧的阿光。只是，我不希望别人误会你的……”
　　到这，她就抿嘴不说了。

　　“我的什么？”
　　“快走吧，大家都在等呢。”
　　“喂，我的什么啊？”
　　“我不等你了哦。”
　　“我们这样真的好奇怪。”

　　在我前面几米远的明明转过身来，灿烂地笑着：“这样好不好。”
　　“把这当作我们第一次见面。”她整理好衣领，抚顺格子裙的皱折，给了我一个友善而不热切的微笑，“初次见面，我叫藤崎明，多多关照。”
　　“这不是更奇怪么……”
　　碎碎念了一句，下意识地握上了她递过来的右手。

　　回到下榻的旅店，团体活动时就出现了一幕幕滑稽的场景。
　　“进藤君要好好和丽彩相处哦。”
　　“明明，我……”
　　“你忘啦，要叫我藤崎。”
　　“明明，不，藤崎桑拜托把酱油递给我。”
　　“进藤君喜欢吃咸的？”
　　“明……藤崎桑喜欢吃清淡的？”
　　“是呀，你好聪明哦。”
　　废话！我们认识多久了，白痴才会不知道！

　　就快装不下去了，膝盖也快撑不住了。
　　晚饭没吃多少就早早地拿了房卡，洗个澡睡个觉准备长期作战。
　　门刚打开，就察觉里头有人。
　　“塔矢，怎么不开灯？”
　　“我也才进来没多久。”
　　平淡的甚至有些冷漠的语气。

　　谁招惹他了？
　　“塔矢，吃饭时怎么没见你？”
　　“我去洗澡。”
　　塔矢从我身边走过，正眼都不看我。
　　不对劲……

　　“喂——”
　　过道本来就窄，这一转身就牵扯了膝上的伤口。
　　“哇咧咧！！”
　　眼看就要倒下了，死也拉个垫背的——塔矢，就你了！
　　塔矢的动作好像比我还快，一阵眩晕过后就发现自己被压在了床上。

　　“哇咧咧咧咧！！！塔矢亮你干什么？？！！！”
　　他居然狠压我的膝盖！！
　　“抱歉，我无意的。”
　　我敢打赌，他绝对是故意的。

　　“起来再说，你很重。”
　　“说什么，说你跳车的精彩瞬间么？”
　　“塔矢，”我睨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跟踪别人的坏毛病？”
　　“你发誓不再吃拉面的那一天。”
　　“……你真的是塔矢亮，而不是他的双胞胎姐姐或妹妹神马的？”

　　沉默了一会儿，塔矢像是强压抑着什么而后呼出一口气，站起来。
　　他给我一个貌似有些挫败的背影，恢复了平常的语调。
　　“是我失常了，别介意。”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那股挣扎的气息仍然强烈。
　　就像和他进入了紧张的对弈般，我的心竟然砰砰乱跳起来。

　　“呃，所以，”我勉强撑起身体，调整呼吸，“你是变成了姐姐还是妹妹？”
　　很冷，我知道。这不正好可以以毒攻毒嘛。
　　塔矢显然不想理我。
　　等到他抓着两瓶东西再走到我身边时，做梦也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句：

　　“把裤子脱了。”

　　“脱……哈？啥？”
　　“需要重复吗？”
　　“脱裤子干啥？”
　　“你要留着伤口等领残疾证吗？还是说……你害羞？”
　　我确信我脸红了，可绝对不是因为害羞。

　　想想也是自己该死，怎么就穿了条牛仔裤呢？
　　塔矢好心帮我上药，要求也合情合理。
　　我神经了在这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嗯……大概、也许、可能……一定是气氛紧张得有些出格，扰乱了我的思绪吧。

　　“哇！轻点！”
　　“你又神游到哪里去了？”
　　唤回了我的心志，塔矢慢慢放轻了动作。
　　透明的液体随着轻柔打圈的棉球抹在破了皮的伤口上，留下清凉的舒适感。
　　啊，都肿起来了。

　　塔矢他，就像一个专业的护士（？）一样，换掉变脏的棉球继续细致地清理那丑陋的伤口。
　　除了那一脸吊唁似的表情。
　　就和那些面无表情地说着：“对不起，我们尽力了。”的无良医生一样欠扁。

　　“看够了吗？”
　　塔矢突然抬起头吓了我一跳。
　　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有道理。”
　　正奇怪他怎么不反驳我，膝上猛然窜起一阵刺痛。
　　我抿着唇愣是没喊出来。

　　塔矢修长的手指中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杆棉签，鲜艳的紫红色在伤口上越来越碍眼。
　　“别忍了，疼就喊出来吧。”
　　他不光说，手上也加了力道。
　　“哇咧！塔矢少爷，这是我的脚，不要挖你家的田一样挖啊！！”

　　“给你长点记性不好么？”
　　他似笑非笑地说，很快又换上严肃的神情：“看样子，伤口会化脓。记住千万不要碰到水。”
　　“好。”

　　“自己能换药么？”
　　“嗯。”
　　“下次还敢跳车么？”
　　“不敢了。”
　　“这是生理盐水不是眼药水，知道么？”
　　“喂！你现在又变成了姐姐还是妹妹啊？”

　　好像终于处理完一件烦心的事，塔矢舒了一口气。
　　“总之，请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好吗？”
　　“嗯。”
　　我们没有对视，也没有必要再交谈。
　　只是这样简单地待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就能感到莫名的安心似的。

　　听说晚上还有神秘活动，硬是要塔矢让我包扎了一下。
　　换上运动裤，行动起来就没什么问题了。
　　塔矢居然比我还心急，被我抓到他偷步。

　　“塔矢，时间还早，去哪啊？”
　　其实也不早了，活动九点半开始，现在八点四十左右。
　　塔矢站在门边，没有走回来的打算。
　　他扬了扬手里的小药箱，语气格外轻松：“给明明送药而已。”
　　我盯着他手里的药箱，有些难以置信：“不是吧，你出门都会带这么齐全的**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开诊所的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果然还是会奇怪吗。这没什么吧。”
　　顿了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在掩饰什么，说：“嗯……我还是先去送药了。回见。”
　　我把他拦下来，好说歹说才揽下送药的任务。

　　“我才不要欠你人情咧。”
　　朝一脸没好气的塔矢做个鬼脸，撒腿就跑。

　　“What can I help you”

　　呃……呐呢鸟语思密呵赛哟！
　　问了好些人，碰到一堆外国劳什子才找到明明的房号。
　　明明听了我的遭遇后哭笑不得。
　　经她提醒才想起来，国际学校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吧。

　　“明明有去做开颅手术吗？”
　　“没有诶。”她的嘴角依旧保持微笑的幅度，“要叫我藤崎哦。”
　　“呐，藤崎桑，你创造了一个奇迹耶。”
　　“嗯？”她笑得更欢了。

　　“你用事实证明了人类只要做到身残志坚，也可以考取重点高校的。”
　　“笨蛋阿光，我哪里身残了？”
　　“脑残啊。”她敛起笑容，作势要给我一掌。
　　换我保持微笑：“请叫我进藤君。”

　　“别闹了。你不是专程来挖苦我的吧？”
　　对哦，我怎么把正事忘了。
　　看见药箱的时候明明也吃了一惊，却和我的原因不大一样。
　　“旅馆的药不是没来得及补给吗？进藤君，这是哪来的？”

　　“旅馆？”我有点糊涂了，“这是朋友带过来的啊。”
　　明明审犯似的盯了我好几秒，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怎、怎么了？”
　　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了，声音还有些虚。
　　“没什么。”她笑得高深莫测，从我手里接过药箱，“记得替我谢谢亮君哦。”
　　“呃、好……你、你知道？”
　　我没有告诉她这药箱是谁的吧。
　　没有吧？

　　“在这里除了亮君，你还有别的朋友吗？”
　　也对。我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有些窘迫。
　　“我知道。”
　　驱散走我心头的乌云，明明的笑容明媚得绰绰有余。
　　我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承受那份温暖吗？

　　“你不会觉得塔矢是个怪人吧？”
　　他有时确实挺怪的，但绝对是个正人君子——这句，我没说出口。
　　“怎么会。”
　　明明很认真却不会让人感到紧迫的语气总是让我觉得她在对一个孩子训话。
　　会有“要注意听哦”这样温和的画外音。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比起只会捉弄我的进藤君来说亮君真是个体贴善良的好人呐。值得你好好学习哦。”
　　我没来得及反驳，她接着说：“当然，他也有缺点啦。就是——没有缺点。”
　　赶在我发作之前，她又说：“你也有优点哦。就是——没有优点。”
　　“喂！”
　　明明又很开心地笑起来，却很快黯淡了下去。

　　她的眼神里难掩自责：“伤口……还疼吗？”
　　“没事，这点伤算什么。”
　　说完，作势要蹦几下给她看，被她制止了。
　　她小心翼翼的模样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时间我竟然在她身上看见了塔矢的重影。
　　妈妈咪，见鬼了。

　　“上药的时候，如果疼，吹吹就会舒服些。”
　　“知道了。”
　　“伤口发痒是在愈合，不可以去抓哦。”
　　“好。”
　　“吃饭用的是手，不是脚哦。”
　　“喂。”

　　“要爱惜自己的身体，知道么？”
　　这话听着怎么也有几分塔矢的调调。
　　“嗯。”

　　在女孩子房里待太久不是很好，于是简单问了问明明的伤势就走了。
　　回房的半路听见塔矢跟什么人谈话的声音。
　　我不是偷听，只是旁听哦。

　　“您能把车子借给我，真是太感谢了。”
　　典型的塔矢亮交际用语。
　　“哪里哪里，这是件好事。”
　　回话的是个身穿和服的中年女子，笑容很亲切。
　　“是本店的疏忽，要您跑大老远去买药。乡下地方您不嫌弃，这是件好事。”
　　“不，您言重了。这是个修养身心的好地方呀。我很高兴能够来到这里。”

　　“呵呵。这是件好事。”女子的笑容忽而有了些暧昧，“朋友的伤势如何？”
　　“没什么大碍。您有心了。”
　　“这是件好事。”
　　“那么，我告辞了。”

　　塔矢没走多远，我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忽略塔矢有些惊疑的视线，我走到女子身边和她攀谈起来。
　　“您好，其实是我给您添麻烦了。”
　　“这是件好事。”
　　刚才听着就觉得奇怪，原来是她的口头禅啊。

　　“唉，有伤在身，饭也没吃饱。请问现在还可以点餐么？”
　　“抱歉，这时间只供应甜品了。这是件好事。”
　　这算哪门子好事啊。
　　她咯咯笑起来：“这是件好事呀。离这不远处有家面店，你们可以去那里。”
　　这真的是好事！
　　咦，她说……你们？

　　女子给了一个“我懂你的”的眼神，翩然离去。
　　我挠挠后脑勺，对在一旁一直没出声的塔矢说：
　　“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

　　说是不远处，可我们足足走了二十分钟耶。
　　中途塔矢好几次叫我不要勉强，我就一个劲拉他往前走。
　　面店的生意还不错，我和塔矢随便挑了个角落的位置点了些食物。
　　没想到老板竟然是我们的棋迷。

　　“啊啊，塔矢棋士年纪轻轻，下出来的棋却像武士一样凌厉，有大将风范哟！”
　　“您过誉了。”
　　我想象塔矢换了武士装束，还挺适合的诶，但是发型……
　　“噗——”
　　嘴里的一口面差点喷了出来。
　　“怎么了？”塔矢递给我一些纸巾。
　　胡乱擦了把嘴：“没、没什么。”

　　“哈哈，进藤棋士果然是比较可爱些。说实在的，我比较喜欢进藤棋士灵动的棋艺哟。”
　　“大叔的面也很好吃哟！”
　　说完猛地扒了几口，有些得意地朝塔矢笑了笑。
　　我看着他默默地喝了一口茶，迟迟没有说出嘲讽的话。

　　郁闷地喝了一口汤，又听见大叔开口说：
　　“说起来，我家的花痴女儿总是说你俩很登对啊。”
　　“噗——”
　　这次真的喷了。

　　“对、对不起。”
　　手忙脚乱地擦着汤汁，却打翻了酱汁，脸更加烫了。
　　“还是我来吧。”塔矢从我手里拿过抹布。
　　是错觉吧，我觉得他在偷笑。

　　“哈哈哈哈！”大叔豪爽地笑起来，给我换了一碗面。
　　“别看我这人古板守旧的样子，我开放得很呐。”
　　大叔思考了一会说：“要是我这个粗人说错了话不要见怪。刚开始我觉得吧，小女生不会懂得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热血拼搏啊。嗯嗯，青春啊青春……”
　　扯远了……

　　“现在看来——”大叔挑了挑眉，视线在我和塔矢身上逡巡，搔搔他的平头，“我还是有些落伍咯。年轻人要放手大胆去做哟！无论如何我都会继续支持你们的。”
　　结论有些莫名其妙，最后的话倒是让我心头一暖，夹了几口拉面进嘴里。
　　塔矢愈发沉默了。
　　我和大叔的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扯到了秀策。

　　“进藤棋士并不只是学习和热爱秀策流吧，总觉得……”大叔拧眉想了想，“哈，我想不到怎么形容。”
　　突然觉得面有些咸，停下筷子：“秀策他，我是说秀策先生大概是我的指引者吧。”
　　“不止这样吧。我从进藤棋士的棋谱里感觉到了满满的怀念和幸福感哟，还有……”他又找不到形容词了。
　　“执念。”
　　我差点忘了塔矢这家伙还在。

　　“太夸张了吧。”我的口吻很是敷衍。
　　大叔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不知从哪搬来了一个棋盘。
　　“进藤，我们下棋吧。”
　　“好，输了的人请客。”

　　一旦落子的声音响起，就像敲响了一道门。
　　门的另一边会有什么？
　　我的钥匙丢了，所以没有资格打开它。
　　塔矢他，心里也有一扇门么？
　　他打开它了么？
　　或许，他选择了等待吧。
　　等待另一头的人给他开门。

　　“太好了……”
　　一局终了，我听见塔矢喃喃道。
　　好个屁！我输了！
　　正准备掏钱，大叔笑眯眯地说：“这顿我请你们的，就当观棋的费用吧。”
　　“怎么可……”
　　“走吧，很晚了。”
　　话没说完就被塔矢拉走了。

　　“怎么可以吃霸王餐呢？”
　　我走在塔矢后头，抱怨道。
　　“我有付钱，只是偷偷的。”
　　“诶？”我吃了一惊，有些恼火，“说好输的人请客，你这是瞧不起我吗！”
　　“我……”塔矢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突然想起加贺的事，心中了然。
　　“哎。”我叹口气，“是我语气重了，抱歉。”
　　又走了一会，塔矢依旧在我前面，头也不回地说：“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你最近都在存钱吧。”
　　这他也知道？
　　“所以你就帮我付款了？”
　　“嗯。”

　　有时候，无心或者好心做的事，也有可能伤害到别人。
　　无心和好心都不能成为推托责任的借口。
　　我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批评任何人。
　　我只是有些难过，为塔矢，也为自己。

　　想起我曾今在塔矢面前大言不惭：随便拿几个头衔我就发财了。
　　这句话一定玷污了塔矢心中对于棋士的信仰吧。
　　如今也换来了塔矢对我自尊的伤害。
　　佐为你说得对，玷污一盘棋，是会有报应的。

　　我告诉塔矢，自己搬出去住差不多半年了。
　　存钱为了房租，也为了尽快买到属于自己的房子。
　　“你就别瞎操心了。”
　　“买房子做什么？”
　　“还操心啊！”
　　“对不起。”

　　“我原谅你。”
　　“那么下次换你请客。”
　　“喂喂，你也太小气了吧。”
　　很有默契地，我们同时笑起来。

　　快要回到旅馆了，我恨这条路为什么不长一些。
　　我还没有酝酿好情绪对塔矢说那三个字。
　　“塔矢。”
　　“嗯？”
　　塔矢跟我并肩走着，我知道他转头看向了我。
　　我拼命压住回头的冲动，注视着前方吸了口气：“谢谢你。”

　　他摆正视线，语气听不出是满足还是无奈：“这就够了，我也不算白请客。”
　　“不是啦!”我终于和他对视了。
　　望着那潭深绿，我知道至少他现在是愉悦的。

　　“我是说，是说……”
　　为什么谢谢他帮我买药的事都这么难出口？
　　“进藤，不用说的。”
　　“不用说的。”他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幅度，“我最了解你啊。”
　　这个笑容，是有温度的。
　　因为我的眼角热起来。

　　之后伤口果真如塔矢所言化脓了，我只能整天窝在房里。
　　还真是有点对不住高丽菜了，碰上我算她倒霉。
　　她和明明有来探望过我，聊了会儿天，下了几盘棋。

　　“没想到明明那丫头居然成了业余二段。”
　　塔矢刚送走了明明，我忍不住惊叹道。
　　塔矢没有什么表示，走回位置继续摆谱。
　　我趴在床上，盯着他认真的神情不禁想起先头他和明明对弈时的样子。
　　如临大敌般分毫不差的严肃态度——至于吗？

　　“我说塔矢，”忍不住打扰他，“你是不是太夸张了，对付明明不必像头衔赛一样慎重吧？”
　　这一点也不像对女生向来颇有风度的塔矢亮。
　　这句话，怎么也不会当他面说出来。
　　“哼。”几不可闻的一声冷哼，塔矢依旧埋首棋谱，“你就是这样轻敌，上星期的手合才差点输给了柴田二段不是么？”

　　“好歹是赢了呀。”
　　“赢得很难看。”
　　“不需要很精彩——不要岔开话题！”

　　“啪”地一声合上棋谱，架没吵起来，塔矢倒显得有些疲惫了。
　　“无论对手是谁，我是绝对不会输的。”
　　——“我，不会认输的。”
　　明明的声音突然跑了出来。
　　刚刚我还笑她在塔矢面前不自量力呢。
　　现在听着，怎么觉得这里头有着似有若无的关联呢？

　　还是装死好了：“你这几天……怪怪的。”
　　“或许……”他揉揉眉心，“奇怪的不止我一个人。”
　　这话也不知道说的是谁。
　　当时的我并没有注意，他那凝玉色的眸子映出了谁的面孔。
　　是为谁泛着那样轻浅却悲伤的涟漪。

　　搞不好，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有所察觉了吧。

　　落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棋盘之上，塔矢终归还是塔矢。
　　那么，我呢？
　　究竟是出于本心，还是背负着佐为残存的魂魄，鏖战棋场呢？
　　想问自己，也想问佐为，不料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要下棋呢？”

　　落子的声音突然一颤，塔矢怔住了。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干涩起来：“进藤，你能明确地再问一边吗？”
　　原想告诉他不要介意，转念一想，我真正想知道的，难道是塔矢的答案？
　　于是不觉中也郑重起来：“塔矢，你为什么要下棋呢？”
　　仅仅是热爱？

　　他僵直的肩膀松动下来，那表情……竟会像是了却身前事，可以立马含笑而终了？
　　一手缓缓覆上棋盘，他带着些许迷恋些许苦涩，唇瓣微启：“为了遇见你。”
　　“啊？什么呀？”
　　也不知是不是趴久了，胸腔窒痛感强烈了几分。
　　翻个身，呈大字型仰躺在床上，氧气似乎还是不够。

　　“别自恋。”他大概觉得我的反应很好笑，这话却又听不出嘲讽的意味。
　　“在你还没有出现之前，我就等着，相信着【你】总有一天会坐到我的对面。”
　　“然后，你来了。尽管你迟钝，任性。你有些粗鲁，遇事莽撞。”
　　这小子，趁机扁我。
　　“但是，我很高兴。”又是昨晚那种微笑，“那个【你】是你。而不是别人。”

　　在那么久之后的今天，回味起那番话，没想到却是塔矢笑容的温度最先赶到。
　　我的眼角又温热起来。
　　那与棋士生活相差甚远的48小时，可以说是我们灵魂另一面的碎片吧。
　　为了拼凑出完整的我们，需要那段时光作引。

　　愈是刻意忽略那夜与明明的对话，愈是无法掩藏那份不安。
　　“藤崎……明明，你说的等是等多久呢？”
　　“直到你死去。”
　　居然当面诅咒我。
　　“我死了以后，你又要做什么？”
　　“当然是换我等死啊。”
　　居然……诅咒自己。
　　“所以阿光，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我并不擅长一个人……等死。”

　　绚丽的烟火在我们头顶轰然迸裂，借着喧闹假装什么也没听。
　　近处和远处，都是七彩水印般的流光。
　　淌在明明的双眸里，那湾河流的源头和尽头会在哪呢？
　　塔矢的瞳孔深处，停泊的月牙儿会等来谁载着谁漂向谁呢？
　　确实是神秘的活动呀，神秘得让我想被UFO带走。

　　UFO没等来，该死的列车终于进站了。
　　再看一眼手里的信，若是真如塔矢所言，等待拥有你的温度。
　　是不是表示，一个人等待也就不会寂寞了。
　　可吸入的空气及就快忘却的咖啡的香涩，都让我感到寂寞。
　　寂寞得想要卧轨。

　　只要我跨上列车，生命便只剩下方向。
　　出轨就是玩命。
　　但，神明啊，请让我心存一些小小的私念吧。
　　让我驶向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