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亚的眼泪》Medea

3、往昔情殇

　　“母后……”
　　“怎么了？”美狄亚匆匆撩了珠帘走进内殿来，却发现殿内并没有人。她顿悟似地微笑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精致的小床前，雪白的手臂挽起透明而轻盈的纱幔，两个小家伙果然还在熟睡着。左边一头金发的孩子伸出一条洁白如藕的膀子遮在他自己面前，小小的脸庞在阳光下透出粉嫩的红色。孩子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微微地滚动，而他仍是闭着眼睛，却嘟起了花朵般的小嘴，嘟哝着：“母后……”
　　美狄亚了然地笑了，伸手将床后的绣帘悄然拉起，灿烂的阳光被挡在了帘外，只有一丸光映在绸布上，如碧绿的萤火，悠悠地闪。美狄亚柔声安慰：“这回好了吧！怎么哥哥比弟弟还娇气，整日只会嚷嚷？”金发的孩子微微地笑，转过身来，一条膀子搭在了身旁仍自熟睡的弟弟的身上，自顾自地斜着脑袋眠着。
　　美狄亚宠溺地笑了，叹了口气。只是出神地抚摸着两个孩子，帮孩子们把伸出来的手臂放到身旁，又掩好了被子。天气燥热逼人，孩子们白皙的侧脸渗出细细的汗丝。美狄亚俯下头吻了孩子们各一口，伸出手去，柔柔的绿光在她的手中乍现，浮在床榻间，如柔柔的帕子一般拭去了汗水。美狄亚望着孩子，眼神温柔，轻轻哼起了旧日的歌谣——那是她年幼时母后唱的催眠曲。悠长的乐声回荡在殿中，回廊上海贝串成的风铃亦轻轻地响，年少无忧的孩子，慢慢地，眠深了。
　　美狄亚正想收了魔法，手却猛地被人往上一提，她踉跄两步站起，本能地将一掌魔力朝后拍去，纤纤素手上迸发出盛烈的光，却在她看见了来人后，射出的光芒硬是反射回来，化为无形。美狄亚美丽的脸庞被惶然所代替，只是看着面前怒气冲冲的男子，企图辩解，却说不出话来。而那男子不发一言，看了熟睡的孩子一眼，便粗鲁地捏着她的手臂将她直拖到殿外的回廊去。美狄亚哀求似的拉住他的手，只睁大了含泪的双眼，柔嫩的双唇不住颤抖着说：“伊阿宋，你听我说……”
　　伊阿宋又懊恼又气愤地抓了抓深褐色的短卷发，澄澈的双眸闪现出难以言喻的嫌恶：“说什么？！美狄亚，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已经是个母亲，是皇后了，整个希腊都称赞你的聪慧果敢——为什么你都不肯听我的？为什么要用你的邪法？为什么你还要使用属于那野蛮的土地的语言？你要教坏我们的孩子吗？还是你想继续刚才的动作，用你的邪法杀死我？”美狄亚张开双手，表情无力地说：“伊阿宋，我会让孩子们看不到，听不到你不想让他们明白的东西。但是，科尔喀斯城邦不是野蛮之地，这也不是邪法……”美狄亚慢慢攀住他的手臂，目光恳切地望着他。
　　“不是？”伊阿宋狠狠地甩开她的手，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你居然告诉我不是？”伊阿宋心惊胆战地想：这个女人连自己做过什么也忘记了！她是怎样杀人的她也忘了！
　　“伊阿宋！”美狄亚的眼泪缓缓从她碧绿的双眸中流出来，她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犹如望着一把救命稻草，哀声说：“你不能这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了你我背叛了太阳神，帮你偷了金羊毛，为了你我不惜杀了我的弟弟……不！何止他！我为了你杀了多少人啊……”
　　伊阿宋连虚伪的笑意都挤不出来，他的瞳孔蓦然放大，他只是呆愣地说：“对啊……原来你也知道！你连自己的弟弟都杀了……你杀了多少人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吧……”他睁大了双眼，极其凄厉地一笑，跌跌撞撞地走了。
　　美狄亚擦干了眼泪，望着四周，偌大的宫殿，有喷泉，有花园，却像是毫无人烟的囚笼。每次伊阿宋一来，本就不多的侍女更是跑得干干净净……她仰起头，明亮的阳光照进她幽暗如谷的双眼中却迸发不出一丝光亮，她白皙小巧的下巴流下浓稠的血液——刚才爆发的魔力以及突然的收回造成的反噬她已经清晰地感受到。而她不愿意以一个弱者的姿态蜷缩！
　　鲜红的血液缓缓滴下来，滚烫的泪也无声地淌着。美狄亚只是近乎疯了一般地低声自语着：“呵呵……你终于说出来了。你想说这句话想了许多年了吧。我连弟弟都杀了——作为帝王，这是多么巨大的荣耀，而作为帝王的妻子，这却是永恒的污点。”
　　美狄亚看着永远燃烧的太阳，在心里喃喃地哀求：“太阳神，我已经没有资格祈求您了。无论在哪，您依然是高高在上，照耀四方的太阳！那么，我该祈求谁？天神宙斯，还是雅典娜？不！我该请求您……冥月女神赫卡忒，虚伪的月神塞勒涅让我在年少时，一个满月之夜窥见了伊阿宋。即便我知道他薄情，他自私，他懦弱，他并不是个真正的英雄，我还是爱着他。即便现在我已年华老去，色衰爱弛，再多的魔法也不能使我的皮肤像少女时代一样莹润发光，我还是爱着他。即便我知道他的种种借口，他即将要迎娶科任托斯城的公主，我还是爱着他——我耐着耐着许多年，即便我自己也察觉到他的心离我越来越远，但我总想着他总会记着一丝旧情。可是现在，我愿意再爱他了！我曾经毁掉我所有的荣耀与幸福去换取爱他的力量，如今，我只恳求把这爱也毁去……我不愿意再相信其他那些虚伪的神灵！冥月女神赫卡忒，我愿意接受一切黑暗的力量，只要你能让我从这日复一日的痛苦与悲哀中解脱出来！我愿意！”
　　热热的血如同红烛的眼泪缓缓冷凝在她修长的脖间，而她早已冰凉的身躯，却感觉到，神奇的力量一丝丝回到身上。宫殿上方顿时燃烧起成片的云，像是要把天空烧出一个空洞。幽幽的黑暗之光从天空瞬间倾下，照耀着她华丽的皇冠与宫裙，赫卡忒的声音清冷如水——
　　“那么，我接受你的祈求。痴儿。若早知如此，当初你偷取金羊毛的步子会不会停下？你的爱情，又会不会随着一切的毁灭而停下……你明明自己也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