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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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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小凤这辈子,最不如意的事,恐怕就是嫁了陶根才。这不如意三字,不用小凤抱怨,它像一桩客观事实,众所周知一目了然。旁人难以想象,从1969年到1994年,在那漫长的25年里,这对天性迥异的夫妻是如何在一方屋檐下共存的。在道德舆论的标尺上,他是天,她是壤;在柴米油盐的天平上,她是云,他是泥。她像高墙上的一枝红杏,迎风招展不可方物,他呢,是墙边的一抹影子,天晴时清晰一点,天阴时模糊一点,下雨时干脆隐匿不见。
万人钦羡的铁饭碗改变不了山里人蹲在地头扒饭的喜好,每个礼拜六的下午,一从城里回来,他就换上解放鞋和那件岳父穿旧的、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蹲在屋后的菜园里抽烟。我记得小时候,那菜园一角栽满月季、芙蓉和密密簇簇的木槿,从初春到深秋,一片姹紫嫣红。那个年龄,绕着园子嬉笑追逐的我们从来不会去留意,那个长年蹲在地上的陶根才有着怎样的神情。捻灭烟蒂的那一刻,他在唏嘘感喟,还是闭目养神,在低头沉思,还是极目远眺?
我们只隐约知晓,他的岳父当过兵,总是威武地在庭院里踱步,他妩媚的妻子骑着一辆26寸的凤凰自行车,在国道线上和别的男人你追我赶。他那一双姓金的女儿,长裙曳地,一头秀发用缎带高高束起,像琼瑶剧里的名门闺秀,说着我们无限神往的、咬文嚼字的普通话。有时候,她们和陶根才一起坐在窗下的圆桌边吃饭;有时候,她们用迷惑的眼神打量那个名为父亲的中年人;更多时候,她们和我们这些没心没肺的野孩子一样,对那个蹲在篱笆墙边的身影熟视无睹。
在亲疏有序却私密全无的前溪岸,没有人靠近过陶根才,没有人曾走进那片封闭的世界。他太沉默了,沉默到在金小凤一波三折的人生故事里,他只是法律文件上的一个名字,或者,族谱上的一个旁注。没有人知道他是漠然,还是无奈,是安之若素,还是忍辱负重。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明面上的事实,漫长的25年里,在各种神乎其神的传言中,他从未反抗,更不曾离去。
陶根才的缄口,并没有让他沉寂。在前溪岸或我们赖以生存的中国社会,总有一些高瞻远瞩的智者,他们擅长将自我的准绳放之四海,对旁人的生活,他们热切关注又极具洞察。从孩提时代起,我就常常在沈水埠头,在红旗鞋厂的作坊里,在村口的几间猪肉铺子上,听取他们对陶根才的点评。
张三说,他怎么敢走?陶家五个儿子,三个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那是什么境况?统共只有一间土改得来的破瓦房,梅雨天漏得满地是水,前半截住了老大一家,后半截留给老幺娶亲,老头老太挤在猪圈旁的草棚里呢,他要回去,怕是一张床板也撂不下!
李四说,他怎么舍得走?当初,要不是金老爹手把手教他开车,他那榆木脑袋,大字不识一个,能进城上班?进了金家,他才过上像样的日子,老婆,孩子,房子,多少人艳羡的退休工资,啥都齐全了,一双女儿俏得跟花骨朵似的,这人生际遇,谁意料得到?
王五说,金小凤这名声,是坏了点儿,可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占全了!再说,小凤这体态样貌,方圆十里,能挑出第二个来?陶根才大凡有点自知之明,早该知足,他这辈子得尽了实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在1980年代的前溪岸,陶根才成了一面无声的旗帜,这旗帜正面是庙堂上的法理,背面是市井间的算计,金小凤的人生便在这旗帜下展开,波澜跌宕,光怪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