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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She That Sighed ...

  •   来人站在他对面,灯光正照在脸上,却不见半点畏缩避让。
      这一生中,Elemmakil早已习惯了充当各种各样的角色:在Tirion,他曾是摄政王子家族的卫士;在Hithlum,他曾是北境知名将领的副官;自从Nevrast起,他就是涌泉家族领主的副手,如今他又是Gondolin外门的守卫队长。
      然而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Noldor的白公主不久前刚刚归来,安然无恙。但她不是孤身一人。与她一同返回的,还有她的儿子。
      永远坦陈真实,究竟需要多少勇气?他挣扎着想,有那么一瞬甚至想知道:那位掌管命运的大能者,是怎样才做到历来冷漠,从不动容。面对涌泉家族过去的领主,昔日他几经辗转一直追随的长官,他明知将要说出的字字句句都绝无虚假,却只发现它们难以出口,临到唇边硬是平添了千钧的分量。
      末了他不得不避开对方的注视,尽可能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事实。接下来的静默其实只是短短一刻,他却觉得这一刻的难熬,远甚于数十年的光阴。
      然后他终于又听到了熟悉的嗓音。在这一片自远古时代就不曾沐浴过天光的黑暗里,那声音奇迹般宁定如常,悦耳如故:
      “你为什么在这里,Elemmakil?我记得我离开时,是你在代理领主事务。”
      他本已准备好应对有关那位公主的追问,却全没想到对方会率先问起这不相关的往事,一时竟不知所措。眼前那张久违的面孔突然晃动着模糊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提灯的手在颤抖,虽然是细微的动作,却被距离放大,成就了光影的变幻。
      深吸了口气,Elemmakil镇定下来:“是我自己的过失。”
      仿佛是专为把他从这矛盾又纠结的意外状况中解救出来,通道另一端的语声骤然提高了,刚刚的问答像是升级成了争执。凝神听了几句,他辨出似乎是那个先前潜入的陌生人拒绝接受任何行动上的限制,不禁皱起了眉。
      “去尽你的职责,”他面前的人在这时静静地说,“不必为我——”
      “请跟我回去!”他急道,生恐对方就此离去,“她既然已经归来,您这样做就不算违背了承诺。”
      瞬间的屏息后,他听到了回答。而令他惊喜之余又生出了莫名不安的是,答话的语气尽管温和,却不知为何丝毫没能掩去言辞本身的辛辣:
      “Elemmakil,我得说,现在我可决不打算拘泥于什么承诺。”
      第一眼见到那个不速之客,Elemmakil就发现要抱持好感是件困难的事。这很可能是先入为主的缘故,他想,提醒自己最好不要存有偏见。那人毫无疑问是属于Sindar,身量却如常见的Noldor工匠一般强壮,虽说也称得上相貌堂堂,但不知是不是身在暗处的缘故,他的双眼透着一种奇特的暗红,就像熔炉中焖烧已久的阴沉炭火。
      我们那位公主,当真选择了这样一个人?他不得不怀疑。但那人言之凿凿,态度又异乎寻常地轻蔑不屑,不由人不信。“这就是隐匿王国对待亲族的礼节?”他来时那精灵刚刚用力挣脱了卫士的掌握,冷笑连连,“彼岸光明的教化,看来也不过如此。”
      “立刻派人给王送信。”见此情形,他示意卫士放手,但没继续盘问,而是直接下了命令,“带他先行一步,我们随后就到。”一个卫士即刻领命而去,而他回过头来,不是看着那个无路可走的人,而是看着警惕又恼怒地围在那人身边的卫士们:“不妨给他礼遇。不管他是不是Aredhel殿下的……丈夫,在王做出裁定之前,隐匿王国不必吝啬区区礼节。”
      剑拔弩张暂时得到了缓解,卫士们各司其职地忙乱起来。没有人注意那个默默跟在他身边,扮演着他自己旧日角色的人;但那个陌生来客临被带走前向这边投来了一眼,眼中狐疑一闪而过。
      出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他们便踏上了通往山中平原的秘道。那是一条烂熟于心的路:木之门、石之门、青铜之门、绞铁之门、白银之门、黄金之门,扼守在沿途的关卡共有六道,若是步行通过,需要几个时辰。
      八十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重走这条路。
      耳中捕捉不到声息,但他知道Ecthelion就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涌泉家族的领主已经恢复了一贯的镇定从容,仿佛全部情绪波动都注入了那一句尖锐的自嘲。他变了,Elemmakil想。我大概也一样。他仍记得那一天,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卫士,被种种貌似严肃实为胡闹的“挑衅”闹得无措,那个无论长相气质都完全不像个卫士的黑发青年是怎样礼貌“赶”走了诸位精力过剩的同僚,再回过头来对他半是抱歉半是无奈地微笑。“这是说你打算接手训练他的任务吗,Ecthelion?”始终坐在一边作壁上观的金发青年见状笑问,而黑发青年听了这话,不禁露出了为难的神色:“Glorfindel,你知道我也是不久前才加入,恐怕不能胜任——”
      “不,我相信您能。”当时他不假思索地插话说道。那一刻萌生的信任延续至今,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考验,已是无可动摇。
      信任的尽头是忠诚,但忠诚本身是不是一种盲目?也许。但他并不在乎。每个人都有希望维护的对象,那可以是有血有肉的人,也可以是虚无缥缈的理念,一旦触及底线,再理智的人也不敢说永不犯错。
      他之所以从涌泉家族的代理领主变成了外门守卫队长,起因是他的朋友、Aranwë之子Voronwë转述的传言。“Aredhel殿下突然执意出城,不久Lindeth就不辞而别,这不是很奇怪吗?而你们那位领主偏偏又是重伤初愈就自请放逐。”说到这里,有着一半Teleri血统的年轻精灵有点犹豫,“Elemmakil,我听说他这样自责,是因为他曾想反悔婚约——”
      他耳中轰然一响,根本没听清对方接着说了什么。Voronwë没想到他会一言不发地动手——即使想到,结果也不会有太大区别。一声变了调的痛呼过后,年轻精灵难以置信地瞪着他,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整条胳膊都被扭成了一个不自然的角度。
      他回过神来,意识到出了什么事,迅速找来医者照料Voronwë,自己则径直去求见Turgon,开口就是自责:“与Aranwë大人之子Voronwë的冲突,完全是我欠缺考虑、一时冲动的结果,请您依律作出惩罚。”
      他低着头,良久才听见王座上Turgon轻笑了一声:“那你觉得你该受什么惩罚?”
      “我不能再代行涌泉家族代理领主的职责。”这是他第一个想到的答案,“请您——”
      “既然如此,你就去把守环抱山脉入谷通道的外门,我任命你为外门守卫队长——不参加卫士们的正常轮换。”不等他表示服从判决,Turgon已经站了起来,“至于涌泉家族的一应事务,你即日起移交Glorfindel处理。”
      稍后,Voronwë在广场的王之喷泉边截住了他。年轻精灵显然是一听到消息就赶了过来,固定伤处的绷带还没绑好:“Elemmakil,你这是干什么?刚才的事也有我的错——”
      “不,不是你的错。当时是我反应过激。”他说,不想让对方误会,“不过今后你要慎重。流言可能造成的伤害,往往出人意料。”
      他不欲多说,转身正要去做动身前的安排,却被Voronwë叫住:“Elemmakil!我以为你其实爱她——”
      他倏然回过头去,隔着飞溅的冰冷水花望向Voronwë,目光中说不清是警告还是恳求。
      守卫秘道的职责关系重大,却压抑又枯燥,而他身为外门守卫的队长,又被明令不得轮换,结果就是长年累月的不见天日。日复一日,他在黑暗中巡视守候,捕捉每一点可疑的痕迹,聆听每一丝特异的声响。然而哪怕尽职如他,有时也不免走神。在那呼吸和心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寂静中,洞顶滴下的积水叮咚作响,就像……就像深山也会寂寞,于是信手抛撒着零落的音符。
      如果是那两个人,一定可以把它们化作动听的旋律吧?——他自Tirion就确定值得追随的人,和他在Nevrast结识的Sindar姑娘、闻名白城的歌手。
      他知晓他们各自的心意,也正因此,他不能容忍任何不利他们的传言。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的领主为那位公主做过的一切。就因为失去了她,他一连几个月昏迷不醒,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界,而一朝能行动自如,就坚持放逐出城,为的只是寻找她的踪迹。
      企图背约这种事,Ecthelion阁下决不会做,他想。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偏离真相。
      不知不觉,他们依次通过了六道大门,走完了那条长路,在秘道出口改成了骑马而行。绿意盎然的Tumladen平原在视野中铺展开来,瞭望山巍然如故,白城闪耀依旧。
      那个身份可疑的外来者被卫士们簇拥着先行一步,无形中帮他们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他们越过田野,驰上山顶,走进城门,步上顶层,沿途都有族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对象却是那个显然不习惯在阳光下行走,却竭力用倨傲掩饰着不安的陌生人,竟没有谁认出:跟在他Elemmakil身边的,正是出城已久的涌泉家族领主。
      他们在王宫大厅外被拦了下来,那个神秘来客则早被径直带进厅中接受Turgon的询问。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向卫士通报身份,门里就忽然掀起了一阵嘈杂骚乱,紧接着大门砰然洞开,冲出来的居然是作派向来优雅得几近懒散的金花领主:“去找医者!快!”
      不等Elemmakil反应,他身后的人已经动了。仿佛只在眨眼之间,那个修长的人影便绕过卫士疾步奔上了台阶,待他缓过神急忙跟去,那人却在大厅门前遽然止步。
      他一眼就看清了厅中的情形。Turgon离开了王座,惊怒交迸;Aredhel跌坐在地,大团血迹犹在肩头洇染扩散,而Idril跪在她身边,紧按住伤口,徒然想要止住血流。而在她们对面,那自称她丈夫的人已被按倒在地,加以绑缚,犹自歇斯底里地大笑。
      只是一愣的间隙,更多卫士便一拥而上,而就在这时,Noldor的白公主提高了声音,她的话语越过大厅的开阔空间传来,因强忍疼痛而略带颤抖,混乱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别伤害他,”她说,“他是我儿子的父亲,我的丈夫。”
      蓦然回头,他望向他的领主,刹那间有了错觉——那个从来沉静如水的人化成了一尊干燥流沙堆起的脆弱雕像,稍一碰触便会寸寸碎裂,分崩离析。

      他们说,她活不过明天日出。
      时间已过午夜,白城顶层的王宫依然灯火通明。城中自Turgon以下,无人安歇,侍女医者换了一批又一批,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穿梭忙碌却鸦雀不闻,看在眼中恰似一场荒诞离奇的幻梦。
      他靠在冷硬的石柱旁,隔着花园中大片盛放的夜来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一处所有忙乱的源头。夏日的夜风挟来一股股浓郁的香气,本该是中人欲醉的甜美,然而头脑的迟钝看来也麻痹了感官,鼻端萦绕的气息如何,对他来说全无区别。
      “你都听说了?”不知过了多久,Glorfindel的嗓音在他身旁响了起来。他多年的挚友没问他何时归来,也没问他缘何归来,只是停在咫尺之外,与他并肩眺望对面的灯光:“明天的判决,那个人凶多吉少。王本来已经动念宽恕,但……”
      但那是以前。谁也没有想到,那个人会存心想要她死。入夜她的伤势突然恶化,直到那时,他们才惊觉那伤了她的□□上淬过毒。整座白城最出色的医者都紧急集中在此,殚精竭虑百般施救,无奈为时已晚,末了不得不宣告回天乏术。
      “Idril殿下告诉我,王亲口说要为她复仇。”
      他轻轻吸了口气,接着短促地笑了一声。他的金发友人闻声,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也这么希望?”
      “复仇只不过是对当时无能为力的补偿,为的是片刻的发泄。”许久,他低声说,“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处?”
      哪怕让那个人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也换不回她了。
      当群星开始黯淡的时候,Idril找到了他们。金发的公主一夜不曾合眼,此刻神色还算平静,但他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湿润亮光和语声的些微滞塞:“Ecthelion,她想见你。”
      Idril说得简短,他却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这就是诀别了吧?他想,胸中不出所料骤然一空……然而奇怪的是,他原以为那会是痛彻心肺的尖锐,结果接踵而来的却只有行尸走肉的麻木。梦游一般,他任Idril引领着,穿过他曾走过无数次的走廊,走进他曾来过无数次的房间,几乎连等在门外的Turgon也没认出,反而是一个年轻精灵令他微微侧目——他听到Idril淡淡叫了声“表弟”,隔了一刻才真切意识到,那指的该是她的……儿子。
      室内显得空荡荡的,缭绕着草药的苦涩味道。医者侍女都已不在,而Idril带他进来后也即刻退了出去,悄然掩上了门。她躺在宽大的病床上,原本高挑的身形这一来像是缩小了,而本就白皙的脸颊愈发没了血色。听到响动,她在枕上偏过头来,看清是他,居然绽开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过来。”她吃力地向他伸出手,说。
      他要深呼吸几次,才能让自己依言走去,跪在了病床边。她的手很冷,还很潮湿;她额头蒙着一层细汗,脸色既因高烧而潮红,又因中毒而灰黯,可是浅灰的眼眸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到极限的星辰,随时可能陨落。
      “当年我想过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她说,唇角勾起的弧度加深了,“不过现在看来,我的结论大错特错。”
      话音未落,她已忍不住咳了起来。大约是牵动了伤处,她眉尖一蹙,冷汗滴滴滚落。
      “别勉强。”他急忙为她擦去汗水,又帮她躺得舒适些,这才轻声说。听了这话她笑出了声,随即用力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
      “我早已离开了你。”她看着他的眼睛,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说,“你从来都是自由的。”
      起初他不懂她何出此言;待到想通她在建议什么,他像是挨了重重一击,蛰伏的理智霎时被唤醒,随之苏醒的还有被刻意压制的一切情感。不,他想说。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明白,你我其实犯了同样的错,而那错误就是自以为是地替对方考虑,实际却在变相放纵自我?
      可他没有机会与她争辩。那几句话耗尽了她残余的精力,吐出最后一个字,她呼吸便急促起来,很快又陷入了昏迷。而这一次,他突然明白她再不会醒来,她的灵魂即将离开这片凡世的土地,去往传说中等候的殿堂,去往大海彼岸的永恒归宿。
      他扬声喊了Idril的名字,声调异乎寻常地稳定。无视闻声而入的众人,他倾过身去,在她耳边说:我不需要那份自由——现在不需要,将来也不需要。
      然后他默默握紧她的手,直到她呼出最后一口气,仿佛绵长的叹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She That Sigh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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