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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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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六,吉。
丁宜的坐轿是下午到达的无鬼寺,其实据说他日夜兼程,清晨已经到了山脚下,然而山边围观的百姓实在是太多,以至于队伍在山路上堵了许久,才得以入寺。
轿子在寺门前落了下来,一身官服的工部员外郎丁宜走了出来。他今年三十六岁,身材比普通人显得矮小,但好在五官周正柔和,行走时宽大的官服翩翩,倒也显得别有一番风流韵味。跟在他身旁一同进入的还有潇西知府以及一大批公人,转眼间,偌大的寺内已几乎被挤满。
潇西知府尽管是丁宜的朋友,也是把他请过来的人,然而他今日来此可不仅仅是看热闹的。如今的他面容略显紧张,满手是汗,怀里还揣着今日清晨刚刚接到的圣旨。他的上报飞快的传至皇上耳边后,天子震惊之余,竟也不约而同的与他做出了一样的决定:命丁宜前去一辨真伪。如若真自然无事,如若的确为伪,他堂堂知府的任务可就严峻了:不仅不能放走了这里所有的和尚,也要暂时控制住风声,不能让人心大变,惹起丝毫的动乱。
“丁兄。”所以他颇为忧虑的对丁宜小声说道,“这是天大的干系,一定……看的要谨慎些。如若有何模糊不清之处,万万不可轻举妄断啊。”
丁宜点头,一派沉静稳重。他幼承家学,才华突出,在工部任职多年,连圣上都对其颇为熟悉。尽管不如其伯父神秘,但是民间声望也是不浅……如今他环视了一下,目光凝聚在了端坐正中蒲团上的老僧身上。
那老僧便是灭度大师,据说自三日前便因沉疴陷入昏迷,昨夜方醒,如今虽然前来,却彷如坐定,面容安详,不发一言。
“哼!如何可能是真的!”忽然有人冷哼了一声,正是山竹药苑的现任庄主戚仲生,“五十年前他便欠下戚家十七口血债未还,如今又对我孙女奸杀灭口。可怜小飘她枉死了这么些时日,如今终于可以告慰天灵……”
“哎……戚姑娘的确是可怜。”忽然也有一个声音说道。“戚姑娘枉死了这么多时日,却仍然要继续稀里糊涂的枉死下去……”
“是谁在胡说!”戚仲生脸顿时一黑,循声看去,却发现是一个青年男子,面色苍白,却不掩容貌俊秀。他的声音不大却在句尾有着奇妙的转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原来是你,你不是住在药苑?怎么又跑到这里来!”戚仲生眯了下眼睛,发现认识此人,面容微动却依旧阴沉,“你凭什么断定这舍利佛骨是真的?”
“我若是住在药苑,怕会被某位姑娘折腾到半死,所以不得不搬到这里来。”傅裁玉笑笑,“而且傅某并没说舍利佛骨是真还是假,傅某的意思只是说——灭度大师并非奸杀戚姑娘之人。”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戚仲生愠怒。
“戚姑娘是怎么死的?”对方却忽然反问。
“简直是莫名其妙!我孙女是怎么死的,难道这里不是你最清楚?”戚仲生简直觉得这个人的神经是不是出了问题,“她明明就是惨死在不归坊中你的客房内……还是你说的她是因为知道了一件天大的秘密,才惨遭灭口!”
他这话一出,许多人才知道原来这个男子就是目前江湖上传言颇多的裁玉公子傅裁玉,许多人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然而接下来的回答让所有人更加意外。
“戚姑娘并非死于灭口。”傅裁玉道。
“好啊!你现在又说她并非死于灭口,”戚仲生气极反笑,“那难道是你又改主意了?难道是你良心发现,承认小飘是被你见色起意,强迫不成痛下杀手的?”
“自然更不是。”傅裁玉也不生气,只是径直说道,“戚小飘当日的确是前来与我说一件大秘密的,这个千真万确,我亲耳听闻。”
他顿了顿:“之后她未来得及说便惨遭杀害。而在不到一个月之后,也就是四天前,古尔寺出现了鬼魂,披着戚姑娘身死那日消失的斗篷,并留下了那个秘密和八张图纸作为证据——昭示着舍利塔佛骨为假。”
他伸手入怀,打开了一个纸包,里面有着细小的土红色粉末。
“这是山竹药苑特有的赤色泥土,是我在当时的房顶上仔细找到的。这说明凶手也是当时在山竹药苑,或者扩大一些范围,在竹山中、山竹药苑附近之人。戚姑娘身亡的时间是五月廿十一日夜,而佛骨一路南下,至竹山无鬼寺停留的时间正好是五月廿十,时间上很是吻合。所有的证据相联系,很容易让人推断出,因为山竹药苑的戚姑娘无意中得知了灭度大师的秘密,并欲外传,才惨遭灭度杀人灭口的。更何况如今据说,灭度大师本和戚家有深仇血恨,这一系列则更是顺理成章。”
“不过,再顺理成章的东西,也不一定是真相。”
他慢慢地说着。
“这只是一个精妙的局。”
“有些局是完美的,然而有些不是。虽然世间之物大多是瑕不掩瑜,但是‘局’却除外,因为只要有一点的瑕疵,就可以倾倒楼台,推翻全部。”
“比如这个局看似毫无问题,然而却有一处,让我觉得万分不合情理。”傅裁玉垂了眼睫道。
他说着说着向殿外走了几步,此时殿门大开,日光充足,照在他普通的布衣上,竟也泛起一层亮色。
“山竹药苑与无鬼寺都在竹山内,相距不过两柱香的脚程。不归坊则在竹山山脉旁边的阳秣城内,无论是从山竹药苑,还是从无鬼寺,走到不归坊都要走一条不近的山路,这条路我来山竹药苑的时候和君少侠一起走过,因为时间过长,还不得不还在山腰茶馆中歇了下脚……我们脚程不算慢,可是不算歇息,也走了近两个时辰。就算当时戚姑娘是下山,然而路途中多有陡峭之处,想必也不会少于这个时间。”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戚仲生皱眉。
“我说这些……是因为奇怪就奇怪在这里。”
傅裁玉缓慢的回答。
“那就是如果凶手的目的是灭口的话,为什么要暗中跟着戚小飘,从山竹药苑到不归坊走了足有两个时辰,时间是傍晚到深夜,途中更不乏人烟稀少的密林小道……却一直没有动她一根毫毛,而单单在不归坊的客房里痛下杀手?”
“戚姑娘是独自前来,又丝毫不会武功,凶手杀她简直易如反掌。他没有理由不在途中就下手。”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于是我想来想去,只剩下了唯一解释,其实这种解释说出来很简单——那就是凶手……根本没有必要灭口,他是故意让戚姑娘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的。”
……
全场一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如果确定了这一点,不仅凶手的行动说得通,更重要的是,我便知道凶手绝不可能是灭度大师本人,甚至不可能是他的同伙,相反,只能是仇人对手。其次也可以推出,不仅戚姑娘,凶手也是知道这个阴谋的……不,应该说,凶手知道的最早,然后故意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戚小飘,再让她去告诉凶手真正想要告诉的人。”
“山竹药苑的戚老药师与灭度禅师素有恩怨,所以我进一步猜测,凶手本来欲告诉之人是戚仲生。只是戚老药师所住之内院机关遍布,不易进入,所以他必须选个中间人……”他说到这里目光闪了一闪,语义忽然有些迟缓,“他很容易就选择了戚姑娘,戚姑娘是戚老药师的孙女,可以自由出入内苑。他认为戚姑娘得之这一消息,必然会选择告诉其祖父,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用做,等着看戏即可。”
“这计策其实很不错。”他说完忽然笑笑。“只不过忽然间,事情出了变数——也许世间再精准的算计,也盖不过人心的转瞬一念。”
“这个变数就出在戚姑娘身上,得知了这个秘密之后,她做了件……不太合常理的事情。”
“她并没有去告诉她的祖父,而是选择了去找我。”
“这也是一个害她惨死的选择。她本不必死的。”
他的语气忽然如烈日下的雪意,让外面本来炙热的阳光也忽然冷了刹那。
“说起来,这也是凶手的疏忽。因为他忘记了,也许是根本不知道,戚小飘虽然姓戚,却是自幼流落在外,长在岭南君家。我猜想,她对戚杜两家的恩怨所知甚少,更可能一无所知……总之,戚姑娘的行为应该让凶手颇为意外,意外之余也很好奇她到底要去找谁,于是便选择了暗中跟随,见机行事……就这样,一路跟到了不归坊,他终于见到了戚姑娘要找的人。”
“他看到了我。”
“凶手……必然是认识我。”他再开口时,声音逐渐低柔,“他发现戚姑娘要找的人原来是我后,瞬间改变了主意。他决定……杀了戚小飘。”
“他也许是跟我有深仇大恨,也许只是看我不顺眼,亦或许仅仅是因为这样更加有趣。”傅裁玉冷冷的继续说道,“他知道戚小飘是君不休的未婚妻,如果戚小飘在我房里惨死,那么这个事情可以有两种结果:君不休和众人不相信我,认为是我好色起意,奸杀了他的未婚妻,那么我很可能就被千里追杀,乱刀砍死。亦或者我有本领让君不休和众人相信戚小飘实则是因为知道了个大秘密而被人灭口,那么凶手还可以再将那些图纸找个恰当时间公布于世,而且因为有前因在,整件事情更加使人可信……总之,不管是那种结果,在一旁看戏的真凶都会满意、且得意之极。”
……
他的话终于说完了,然而整个大雄宝殿中依然静寂非常。
“你……你……”最后还是戚仲生打破了这个沉默,他听的半信半疑,脸色却依旧没有缓和,“你说的这些……”
“后面这些话只是对戚姑娘这件惨案因由的猜测,目前看来,虽然能完美的解释一切,但我终究不能证明这就是凶手的想法。”傅裁玉像是知道对方要问什么似的,转身面对着戚仲生,话音掷地有声。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杀害戚姑娘的凶手不可能是灭度禅师。因为凶手起初的意图是公布这个秘密,而一个人是不可能自己陷害自己的。”
“你怎么知道凶手就是陷害那无耻之徒!”戚仲生怒道,“退一步讲,就算他没有杀害我的孙女,你也不能证明那图纸就是假的,这里的舍利塔就是真的!”
他这番话一出,许多人才忽然醒悟到今天来这里本是要干什么的。只不过戚小飘之案实在是太过曲折,他们听得几乎入了迷。
“咳咳,大家稍安勿躁!”
潇西知府大咳了几声,出来主持局面。
“戚老先生这倒说的没错。不管那杀害无辜女子的凶手是何等卑劣罪无可恕,这舍利塔真伪仍存疑窦。一事归一事,佛骨舍利还是要劳请丁兄鉴定,给天下一个交代。”
他说着就看向工部员外郎丁宜,对方也点头开口说道:“那八张图纸我今晨途中已经略略看过一边,倒是可以确定是伯父亲笔,因为不仅笔迹像极,更因为这上面的数尺标注是用了特殊的方式。伯父素来为朝廷出力,许多精巧机械的内部构造不可被外人所制,所以他的图纸都用着旁人很难看懂的一套写法……”
他话音平平,震动性却也不亚于方才傅裁玉的娓娓道来,戚小飘之案虽然传言沸沸,却终只是一人性命,远不及佛骨真伪来的对更多数人重要。丁宜接下来挑了那八张图纸中的一张,对众人简略解释其中种种,许多人听的啧啧赞叹,不由得感慨其中精巧,可夺天工。丁宜话音落毕,便有人忍不住问道:“看来这图纸的确是真的……那么不知丁先生可否能证明这尊舍利塔就是按照这图纸所造之赝品?”
丁宜沉吟了一下:“此时不敢妄断……小师父,可否让我观看舍利圣塔。”他其实已得圣旨,本有此权力,但是他为官多年,说话从来都留分寸。
站在一旁的无涯点头示意,丁宜便走上前来,郑重的将二尺小塔小心抬起,细细观察。
塔身美轮美奂。
如果这是真的舍利塔,那么它铸成于数百年前,释迦牟尼坐化之后的天竺国。塔身由东海寒铁为底,南洋沙金为釉,据传言锻造时使用秘法,放置佛骨的第七层四周结合无缝,且内无空气,可存千年万年。
丁宜看的很详细,以一个精湛工匠的目光。
然后他仿佛有了结论似的轻吁了一口气。
“可有结论?这塔……究竟是真是假?”潇西知府小心翼翼的问道。
“兄台误会了,”丁宜却摇头,“其实我刚才只是在找这塔身与底座之间的松脱方法。”
他随即抱住此塔,绕着整个大雄宝殿环绕了一圈,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晰一些:“众所周知,丁凡伯父极善仿造,所造赝品与真品可以分毫不差。我之前曾虽仔细观摩过百年前流传下来的临摹图本,但是图本毕竟只是图本,不是实物;也曾有机会亲眼见过数次,但是并未有仔细观察,更何况,我亦不能确定我所看到的就是真品。不管是百年前还是现今,世上都只有这一尊实物,因此单看外表,实在难以确认。”
“好在,”他话锋一转,面上有了一丝得意之色,“但凡能工巧匠,都爱在得意之作上留下独有的刻印,即使那作品是尽可能不被认出的赝品。”
他又对众人扬了扬手中图纸,指了其中一处记号:“此处,便表明了伯父所做的独特的记号,就在这塔身之底正中——是一个豌豆大小的,阳文的‘凡’字。”
他话音一落,满堂顿起窃窃私语!
“也就是说,如果能在这塔底正中找不到这个小字,便能证明这塔是真。否则就定是赝品无错?”潇西知府小心翼翼的说。
丁宜点头:“没错,如今——我便当面将塔身与底座松开,得罪了。”
他说完略略一拜,便开始按照细微的角度反复转动底座,这塔七层全部铸死,虽然只有底层和底座间可以拆卸,然而同样不易,即使有图纸,他也足足拆了一柱香的时间,只听细小的“咔”的一声过后,塔身与底座终于脱离!
丁宜屏神静气,将塔身慢慢翻转。
静寂无声,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塔底中央——
——一片光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