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玉诀之舍利塔》洛兮清水

11、第六章（全）

　　今日，六月十四。

　　无涯觉得自己一直在默默的算着时辰，自从六月十三那场大变发生后。无鬼寺已经紧闭寺门三天了，寺内只有僧侣，寺外也大多官兵。他经常在寺庙里走着走着，就会忽然抬起头来看着青天白日，估算着现在改是几时？——那个日子越来越近了。

　　时不逆转，人不我待。
　　这本是世间常理之一。

　　他身为比丘，心中也做不到全无波澜。他虽然笃信灭度方丈绝不会作此恶行，但是仍然会计算着时辰。
　　不过他表面上依然微笑待人，包括对寺里最调皮的小沙弥幻空。幻空这几日一直有些哭丧着脸，兼惶恐不安，无涯便有一次询问他在想些什么。

　　“……我害怕。”幻空面对着这位不太熟悉却如今是代主持的师叔，憋了许久，终于憋出了这一句话。

　　无涯知道他害怕什么。
　　他一向很能说会道，然而他此时却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拍了拍幻空的肩，给了他一个据说是很重要却也很奇怪的任务——去数后院的那一片柿子树上结了多少个果子。
　　因为一个人如果可以专注做某件事情，可以暂时忘记其他的一切。

　　幻空没有怀疑，认认真真的去做了。傍晚回来的时候，他不仅带回来了柿子的个数，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那个姓傅的施主，紧闭房门，已经在禅房里呆了一整天了。
　　——敲门也不应，送饭去也不吃，我翻墙望过去，发现他一直在看那几张图纸。

　　“那图纸很好看么？幻空完全看不懂。”幻空最后又疑惑的说。

　　无涯“哦”了一声，但是没有什么反应。因为他明白，傅裁玉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但是他子时却自己翻上了墙头，发现幻空说的果然不差——傅裁玉不仅没有吃饭，甚至也没有入睡。
　　无涯默默的看了他一个时辰，最后还是决定回去继续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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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六月十五。

　　无涯已经不用给幻空在安排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了，因为幻空已经有了自己的任务——就是爬上墙头看这个不吃不睡只知道看那几张莫名其妙的纸的怪人。
　　而且回来的报告依旧与昨日一般无二。

　　无涯其实很想破门而入，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选择了等待。
　　他等了很久，从白天一直等到傍晚——傍晚总是很相似的，夜幕初降之下，他忽然将今日和前日与傅裁玉在山崖上谈话的情景重叠。

　　在他因等待过久觉得恍惚的时候，门终于打开了，傅裁玉走了出来。
　　他原本抱病，再加上几近两天不食不休，脸色自然不会好看，所以无涯并不惊讶这一点。
　　他只是暗暗吃惊他眼神中的冷漠。
　　——冷漠都不足以形容，那是冰冷。

　　傅裁玉出来后并没有看他，而是略微摇晃着径直从侧门走了出去。无涯随后追上，跟他走到了一片山崖旁。
　　这赫然也是前日他们谈话的地方，他也坐在他前日坐的那块山石上。

　　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这一点无涯可以肯定，如果不是这样，他根本不会开门走出来。
　　然而傅裁玉究竟发现了些什么？为何他此时的神情如此……

　　无涯先是默不作声，忽然间就笑了笑：“阿弥陀佛，贫僧有个故事，妖孽你想不想听？”
　　“什么故事？傅裁玉略略回头看他。
　　“贫僧是灭度主持的唯一弟子。在贫僧还小的时候，曾跟着师父参加过一场宏大的法会。贫僧年幼调皮，念经念久了已然坐不住，玩了一会儿佛珠后便去偷偷的看旁边的师父——师父坐姿很端正，神情也很严肃，口里也念念有词，若不是贫僧调皮离近了看……怕是不会发现在师父身前架子上摆放的经书，居然是倒的。”

　　“法会结束后我忍不住告诉了师父书放倒了，然而师父却回答我：倒着放也没错。”
　　“我不解，问师父为何倒着放也没错。师父答：‘世间本无相，诸相则非相。正着看就是倒着看，倒着看也是正着看，愚徒，你悟了么？’”

　　“我当时没悟，一年后我终于悟了。”
　　“你悟到了什么？”
　　“我悟到了师父是不识字的。”

　　傅裁玉旋即“哈”了一声。
　　他笑起来的比不笑的时候要更加好看一些，尤其是在他现在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因为笑容会给人一种光彩，温暖的光彩。
　　可惜无涯却不笑了。
　　他本来是微笑着讲诉，可讲完后，他的笑容就慢慢的敛了起来，变得十分严肃。

　　“灭度主持便是杜七。”
　　然后他开口说道：“是那个曾出身草莽，犯下杀孽的杜七——你没说错。”

　　这句话说出来并没有得到惊讶的回应，仿佛对方早已知道，只是等他亲口承认一样。

　　“然而在贫僧心里，师父只是灭度，且一直只是灭度。尽管他不识一字，尽管他是古尔寺中唯一精通武艺的和尚，然而他依旧是无涯最为佩服，也是古尔寺声望最高之人。他持规守戒，心神澄澈，走遍南北，度化世人。贫僧跟随其身近二十年，是最有资格说这些话的……这一点，你可以不信，但是我一定会说。”

　　“师父从不持金钱，身上常年只有两副袈裟，平时穿旧的那一副，不得不换洗和法事之时换较新的另一副。”

　　他接下来一句句的讲着灭度的事例，也不管对方有无认真来听，他说的极其流利，仿佛那些话就在他嘴边，那些场景就在他眼前，他不需要任何思考，更不需要任何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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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贫僧本是被抛弃的孤儿。师父便是在路边拾到了我，带回寺内，取法号无涯。”即使是说到自己的事情时，无涯的神情也不做丝毫改变，“也许并不是被抛弃，那时茫茫大地如无边的修罗场，亲生爹娘怕是早已成了其中饿鬼……三十年前的那场天灾，没经历过都是幸事。”

　　“你说的是平腾十四年始，那场持续三年的举国大旱？”傅裁玉忽然开口。
　　“正是。”
　　傅裁玉深吸了一口气：“平腾十四年春分，黄河下游数次断流，是为异象之始，从惊蛰到芒种，中原滴雨未落，土地成块，谷粒不结，兼之蝗虫泛滥，所到之处草木不生。同时，江南梅雨不断，七月，浔阳、丹江、镇江三处大堤前后决水，长江下游一片汪洋，良田冲垮，哀鸿遍野。此种现象反复三载，是为全国大难，饿死淹死病死之人上千万。中原五省粮仓告罄，西部数十万流民起反，三朝老臣饿晕金銮殿前，天子披发跪宗庙祈天——”

　　“你是怎么知道的？”无涯略略惊讶，平腾大难之时他只周岁，而傅裁玉还没有生出来，说的如此详细不说，更提到了官家，这些事情一般人不可能知晓。“有人与我讲过一次，便记住了。”对方淡淡回答。

　　“说的没错。”无涯点头回答，“那么不知道‘那人’跟你提起过，平腾十六年，古尔寺大开寺门，设立粥场赈济灾民一事否？”
　　傅裁玉忽然不语。
　　“大概你知道，不过应该也只知道个大概。”无涯继续说道，“事实上，那是方圆百里，周边三郡七县唯一的粥场，持续足足三月，排队领粥之人络绎不绝，救活中原百姓不计其数。事后，当场天子特地降旨古尔寺赐下金匾，感谢当年古尔寺主持慈悲大师做出如此善举。”

　　“但几乎无人知道，这粥场是慈悲大师开的，粮却是灭度师父化来的。尽管古尔寺香火素好，但大灾已经持续许久，寺内也早已无任何存粮，僧人尽数草根米糠充饥。是灭度大师三下西南，第一次去了数月，第二次还是数月，第三次更长，足有半年，终于自遥远的南陲化来万担粮米，一路千难万险的运到中原。就是这万担粮米，救活了不知多少百姓……也正是如此，慈悲大师圆寂之日，才将主持衣钵传与灭度师父，而绝非如今谣言的灭度觊觎掌门之位，暗地里——”

　　无涯忽然停住了，因为他发现傅裁玉忽然站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停了一会儿，却接下来问了一句让无涯听得很奇怪的话。

　　“不知灭度大师如今身体如何？”
　　“……师父已昏迷三日。”
　　“有无看过大夫？”
　　“看过，大夫们说师父沉疴已重，一时半刻无法醒来。”

　　“也不一定。”傅裁玉低头沉吟，“可否让我试上一试？”
　　“妖孽你何不早说！”无涯喜出望外，“你——”
　　“没完，我还有一个要求。”傅裁玉转身，对无涯附耳说了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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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迷似乎是一场混沌的长梦。

　　老人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有一个陌生青年男子坐在他身旁，正从他身上拔下最后一根针，然后小心的收拾好。
　　老人试了试，居然能慢慢的坐起身，接下来他费力的将腿盘起，好像不这样就不舒服一样。
　　他面容慈悲安详，看上去与世间所有平凡的老僧别无二致。

　　“晚辈姓傅，双名裁玉。”青年男子收拾妥当，先行开口，“大师可否觉得好些了？”
　　“原来是傅小施主，无涯经常与我提及。”老人一副明了的样子微笑，“得亏施主妙手医治，贫僧感激——”
　　傅裁玉却扬手打断：“实在不必。大师沉疴已久，药石难返。昏迷是身体最自然的保护反应，我此时强迫大师醒来，实乃削命之举。”他语音清冽，说话却毫不客气。
　　老人依然微笑，像是他说的是别人的性命一样：“既然如此，施主此举，必有深意。”

　　傅裁玉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简略的讲诉了一遍。老人安静的听着，他的脸上一直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包括惊讶，愤怒，慌张等等。

　　“……大约明日，丁凡之族侄丁宜便会到达无鬼寺。为丁凡所造，已被人知的赝品，十有八九是经丁宜鉴定的。舍利塔真假，明日便可真相大白。”傅裁玉最后说道。

　　“阿弥陀佛。”老人听完念了句佛偈，却没有说什么别的，只是闭目养神。
　　傅裁玉目不转睛的看着老人：“不过裁玉实在好奇，等不了明日，可否请问……如今的舍利塔与其中佛骨到底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老人徐徐回答。

　　傅裁玉闻言敛目，半晌后又睁开。

　　“大师，”他漫不经心的开口，“人死后何往？”
　　他与无涯说了不信佛，但这句话又像是在认真的与灭度讨论佛理。
　　“佛死归寂灭，人死入轮回。轮回有六道，分天道、人间道、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因生时善业恶业不同，坠入不同轮回道途。”
　　“如果生时为恶，后来幡然醒悟，如何弥补罪孽，不至于坠入地狱无间？”
　　“如此，需修行忏悔，行善化孽。为冤主诵经，日日不断，助其早日往生，方能消业。”
　　“这样说来，当初如误杀一人，也可如此消业？”
　　“如真心修行悔改，可消。”
　　“哦——”傅裁玉哦了一声继续说道，“那么谋杀一人呢？忤逆弑父呢？亦或者故杀五人，十人……乃至悲恸暴怒之下，连杀老幼十七人呢？”
　　“……”
　　老人忽然没有继续回答下去，尽管依然坐如莲花，色似佛陀。

　　“晚辈失言了。”
　　然而傅裁玉虽然这么说，脸上神色却平静得很，找不到一点惶恐的意味：“其实晚辈虽然不信诸佛众神，但同样认为，世间诸事繁杂，人生一世，功过死时方能盖棺论定。就比如说，尽管大师你当年激愤之下杀生十七条性命，但平腾十四年至十七年的那场大灾，你也救活了数万人，功德早已大过罪业，何谈堕入无间？自会立地成佛。”
　　他徐徐说着，听不出来是讽刺还是认同。

　　灭度大师看着他，却慢慢摇了摇头。
　　然后他再度开口。
　　“贫僧并无意成佛。”

　　他这一句话很是奇怪，他身为一寺主持，苦修数十年，居然说无意成佛，这话如若让别人听到，怕是会惊讶的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贫僧不仅无意成佛，而且无丝毫功德。极乐净土与吾无缘，修罗地狱倒是个好去处。”
　　他此时的语气丝毫不像是自谦，很是缓慢低沉。
　　“六道不灭，入修罗又有何妨？地狱千百饿鬼，正是我欲往之地。”
　　“我遁入空门，不为消业，但求度人——从来消业只或许，自古度人无缘由。”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房间里沉静了好一会儿。
　　然后便是傅裁玉的冷冷一笑：“可惜，大师你度不了我——”他的话竟然还没说完，“——因为我不仅不信神佛，而且讨厌颠倒黑白，装聋作哑，厚颜无耻，欺瞒天下。”

　　他神色不动，一口气说完这些后，整个禅房已鸦雀无声。

　　灭度大师没有回答他，昏暗的油灯灯光下，他本来就枯槁的面容仿佛忽然惨淡了些许，合十的双手也有些颤抖，他只好用力的将其稳住。

　　二人久久无话。

　　然后傅裁玉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神色又恢复了往常的神光流转，一派温柔谦和的模样。
　　他就像所有恭敬的晚辈一样对老人略拜了一拜，然后转身绕到了后屋。

　　后屋摆设很简单，除了四周的浮雕，就只有一座塔。
　　高一尺九，满嵌珠宝，东海寒铁为底，南洋沙金为釉，美轮美奂的七层楼台。
　　第七层里静静地躺着灰白的一段指骨，咋一看并不美丽，反而有几分丑陋。但也许是珠宝光辉的影响，看多了就会感到它愈发的光辉圣洁，让人忍不住膜拜。

　　傅裁玉放下了烛台，与这天下间独一无二的舍利塔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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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是六月十五日子夜。
　　寺周有五十少林僧人把守，在外有官府的数千精兵，他们此时都没有休息，时刻注视着周遭的一举一动。而明天天下第一巧匠丁凡的族侄，工部员外郎丁宜将赶至无鬼庙，查验舍利塔真伪。

　　——明天能发生什么事情？
　　无论什么事情，都该是真相大白。因为真的不能假，而假的也做不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