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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也就是换了个人(三) ...

  •   易慎在看书,拿着那册快被翻烂了的《与君书》看。一字字,一行行,他都已经熟记于心,但就是这个时候想看。
      宁怀宣进来的时候易慎已经坐回了书案后面的椅子上,小太子一手握着书一手支着额头,瞟了一眼已经抖落了一身雪尘的宁怀宣,没说话,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继续看书。
      稍后小福进来了,端着火盆放好,看了眼彼此静默的易慎与宁怀宣,心知此时不宜久留便弓着身子退出书房。
      炭火烧得正旺,暖融融地慢慢化开了原本还凝在眉睫上的雪寒。宁怀宣原本已经冻僵的手又有了些知觉,垂在衣袖下轻轻活动。
      易慎看书看得很不安稳,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翻身换个姿势,总也安静不下来,却始终没去看就站了不远的宁怀宣。
      刚才打开门的刹那,他当真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蹲在雪中的身影,尽管宁怀宣埋着头看不见神情,但易慎就觉得那样子痴痴傻傻得像个人——他自己。当初昭王爷站在雪里写字,他也跟着写,站在昭王爷站的地方,学着昭王爷的姿势,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都模仿得很专注。
      但总是不知道那时候的昭王爷究竟写了什么,龙飞凤舞的笔画,快得他分辨不清,当自己摔倒磨掉了大半篇字的时候,他恨不得砍了自己的腿。易慎想着只要将那样的走笔学得足够精准,兴许就能写出当时的字来,但总是乱七八糟地没了章法。
      方才他看见宁怀宣那样蹲着,心无旁骛地就教易慎觉得那是另一个自己。他说宁怀宣是傻子,其实自己也没差多少,从小就依赖着昭王爷,凡事不肯脱离了九皇叔半分。性子里的骄纵有一大半其实都是被昭王爷惯出来的,但有九皇叔在,就有人替他顶着那片天,胡作非为有九皇叔帮他扛着。

      总是这样想着已经离开了帝都的昭王爷,细碎得跟太傅讲书时的样子似的。想起太傅那副总也不见好脸色的模样,易慎就一阵心烦,这回的课题还没想好要如何下笔,才回了书房坐下就又不知不觉想起了昭王爷——第六年了,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易慎都已经十二岁了。
      那笔在砚台里舔了舔,笔尖还未触到纸张就因着那一点忽然落下的墨被污了。墨迹洇开,像是盛开的花儿一样,从中心一点点扩散到周围,最后颜色淡得看不见。
      余光里还是那个长久站立的侧影,青衫淡容,跟空气没太大差别。
      易慎索性落了笔在纸上胡乱涂了两下,墨痕乱七八糟,有些甚至画出了宣纸外头,他一个大意就擦上了自己的袖角,留下一道墨色痕迹。
      将笔丢进案头的笔洗里,荡漾开的一记水声溅起被墨色染浊了的水花,弹在易慎手背上,还有初春时的料峭凉意。
      易慎甩手将那几滴水珠洒开,冷不防磕上了书案的角,“砰”地响起在原本安静的书房里,震得案上的纸笔颤动,那管毛笔硬是从笔洗里掉了出去,落在地上,一直滚到宁怀宣脚边。
      宁怀宣俯身将笔拾起,缓步到书案前,将笔重新放回笔洗中。
      易慎看着宁怀宣这云淡风轻的动作,青衣少年伸出的手还跟过去一样十指纤细,透着读书人的文秀,就是骨节分明得有些骇人。
      搁了笔,宁怀宣就退到原处,青衣坠坠,黑瞳深邃。
      易慎想着从什么时候起就有这么个人出现在自己书房里呢?那年冬天吗?他看见宁怀宣在雪地里写字,然后就把人带了进来。过去相府性格温顺的小公子只是站在外头,隔着一扇门,谁都看不见谁,但易慎知道宁怀宣就在外头,不会跑开的。
      从一开始就几乎有了这样的念头,所以一直以来易慎都抱着淡然的心态等着每一次自己从书房里走出去然后看见宁怀宣的样子,即使就匆匆瞟一眼,也都能证明这个人在。跟过去昭王爷对自己的好一样,以为这样一靠就会是一辈子的。
      一辈子不用担心出事,一辈子溺在昭王爷身边做个半大不懂的孩子,跟在紫衣王爷身后巴巴地叫着“九皇叔”就会有各种好玩好吃的,日子比神仙还逍遥,哪里就要做什么太子储君呢?
      其实也就六年,有一半的时间还是记不住事的,等真的有了意识、认识了那个皇叔,其实一只手都能掰过来记住了多少年的相处,倒是这个宁怀宣,还要六根手指才能数清楚。
      十二岁的年纪不算大,但也懂事了,易慎的性子没改多少,但拿捏的分寸比小时候精准多了,不爬树不掏鸟窝,虽然偶尔还会在后宫里搅点浑水,错处却也不大,罚到底也就是抄书,抄那册《与君书》。
      现在易慎已经直接默写了,洋洋洒洒地一大篇,他能一字不差地默出来。交到皇帝手中的时候,还能应答如流地回几句。那时候昂首挺胸的易慎不像是才受了罚的样子,仿佛那册书卷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正当易慎满心得意,听见的却是皇帝对宁怀宣的夸奖,说他侍读有功。
      与易慎同岁的相府小公子不及皇室骄子那样锋芒毕露,总也内敛沉稳,过去面对皇帝的夸赞他多是羞赧着神色低头推让这样的称赞。如今年岁渐长,晓得人情世故,再有皇帝的嘉奖,宁怀宣含笑接受,态度谦恭,不卑不亢,纵然依旧有浅色红晕染在颊上,那模样早已经不是当初的青涩稚嫩了。
      小福站在一边看着,那相府小公子此时赢得了比易慎更多的关注,神色如旧轻柔,像是天上飘过的云絮,松松软软的,不带丝毫压迫;然而这会儿易慎的样子就跟小时候如出一辙,暗暗咬牙盯着那劲挺的脊梁背影,目光却不若旧年犀利,说是不甘心,其实也有几分认输的妥协。
      “笑什么?”走出御书房后,易慎忽然问道。
      小福回神时,第一个看见的是宁怀宣朗然的笑意,少年风度翩翩,眉目清俊,顿时就教他一颗提着的心松动了下来。舔了舔嘴唇,小福回道:“奴才……奴才看今儿个天朗气清,所以心情也就稍稍……好了些……”
      “是吗?”易慎显然不信这贴身侍从的回答,视线转到宁怀宣处,青衣少年神容依旧,有晴好的天气与春季里正抽芽新长的花草作陪衬,素来的嶙嶙瘦骨竟也变得丰润起来,眉宇间似绽开了春光,一派生气。
      “是……是……”小福连连点头,不时朝宁怀宣看去当是求助。
      小福说的实也没错,前几日春雨绵绵下了好些时候,整个帝都都笼在烟雨中,空气潮湿粘腻得教人都懒得多动一下。
      那时易慎才从荷花池边回来,不教小福打伞,也不让宁怀宣得便宜,主仆三人就那样走在连绵的雨丝中,眉发皆被濡湿,虽然不至于能拧出水来,但出手就是湿气,很不舒服。
      也不知这少年太子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兜了好大一个圈才回到东宫,一进书房就往椅子上一坐,不换衣裳,直接拿起案头那册《与君书》就信手翻了起来。
      小福不知这本书究竟哪里这么吸引人,易慎反反复复看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扔,就算再喜欢,换本新的看,也总比对着已经有磨损的旧书好上许多。
      发丝缕缕粘在一起,小福凑到宁怀宣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宁小公子,你说怎么办?太子这么穿着湿衣服也不是办法。”
      书案后头的身影仿若未觉,气定神闲地翻过一页继续看着。
      “去拿套干净的衣裳过来吧。”宁怀宣长长的睫上还挂着雨珠,他一眨眼,晶莹的小珠子就顺势落了下来,顺着脸庞滑过,滑过他始终尖瘦的下巴,最后落在地上。
      小福先递了帕子给宁怀宣,道:“宁小公子先擦擦脸,奴才这就去办。”
      “搬两个火盆过来,另外还要两个绷衣服的架子跟两个大铜勺,两个火钳子。”易慎的视线没有从书本上移开,声音却已堪堪传来。
      小福不想主子居然会有这样的吩咐,一时呆在远处无所适从。
      “去吧。”宁怀宣淡笑着将小福遣走。
      小福万万没想到一贯衣来伸手的易慎居然会想要自己烤衣服,而且还是跟从来看不顺眼的宁怀宣对面而坐。
      那两个人在房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小福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当那两只架子同时张开,将衣服绷上去之后,原本还算宽敞的书房就忽然变得有些拥挤。易慎皱了皱眉,坐下之后就让小福到书房外候着。
      这春雨绵绵,不期而来,也不知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从飞檐到地面全是湿的,走路稍不留神就可能踏进水塘里,踩出一阵水花,也弄湿了布鞋,沾湿了衣摆。不见放晴的天里,洗了衣服都不得干,柜子里一股霉味闻着教人难受。
      当朝太子的贴身侍从这会儿正坐在回廊里,抱着身边的大红柱子唉声叹气,想想书房里那两位正优哉游哉地烤着衣服的小爷,他就只有在外头随时候命的份儿。想过去在这廊下等着易慎的分明是那个相府小公子,如今宁怀宣就已经坐进易慎书房了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周遭也没发生什么变故,怎么事到如今就好像变了个样呢?是易慎终于看宁怀宣顺眼了?还是这会子春雨连绵让一贯颐指气使的太子爷也大发善心?但为什么他还要在外头呢?难不成就是风水轮流转,换个人来挨这份罪?
      小福无奈地又叹了一声,两条眉毛像要从脸上掉下来似的。手背上被从屋檐上留下的雨水溅到,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低低叫了一声。抬头时,他才发现雨势竟在不知何时就大了起来,春风微凉卷着春雨缱绻而来,落在花圃里才长出的花骨朵上,清润柔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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