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也就是换了个人(二) ...

  •   五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易慎天天早上赖在东宫不出来,除非是昭王爷过来。开始的时候还只要昭王爷说上两句好听的哄哄,他就乖乖从床上起来让小福伺候着梳洗。到了后来他越发骄纵,不见昭王爷进来,他就缩在被窝里连头都不肯探出来,只留了细细的一道缝。见期待中的身影出现了,他才探出脑袋。昭王爷亲自帮他更衣,看着他从一副大梦初醒的糊涂样梳洗过后变得神采飞扬,然后就带着他去见太傅。
      叔侄两个走在冬天的宫道上,易慎手里起先还揣着手炉,后来见昭王爷没用,他也就把东西丢给了小福,说男子汉大丈夫用这些玩意儿太小家子气了。那时候昭王爷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脸,忍俊不禁,伸手拂去了他脸上落着的雪花。
      那只手很温暖,指尖触上他的脸时教易慎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脸颊上磨过昭王爷的指腹,那么轻柔小心,就怕弄痛了他似的。飞雪就在男子身边,昭王爷的眉发上其实也沾了雪珠,但那时他太矮,伸手都够不到那样的高度,所以只是痴痴看着,心底注入了一汪水,总是潋滟着美好的波光。
      那时候易慎会叫九皇叔,这会儿身边再没那个人了,除了带在身边的小福,就只剩下宁怀宣。易慎的眼角里总有宁怀宣的影子,冬天也是穿着一身青,看着教人觉得更冷。

      当初皇后同他说,没个一年半载昭王爷回不来帝都,但眼见着一晃又一个两年过去了,宁怀宣在自己身边已经四年了,昭王爷也走了七百多天,还是没有一星半点要回来的消息。
      风雪依旧,吹着易慎的发,丝丝飘在风里,缠着飞舞的雪花,发梢就好似带上了晶莹。
      前头的人越走越慢,最后都快要停下来。
      小福双手拢在袖管里,见着易慎停了脚步,他不由走近宁怀宣身边,低低叫了声:“宁小公子?”
      宁怀宣一路走来也像在出神,低头看着足尖的目光没有焦距,听见小福这么一唤,他才抬起头,看见易慎已经蹲在了宫道边的雪地里。
      深色披风的末尾铺在小太子身后的雪地上,易慎没留意,只是伸手在雪里挖了一捧雪,冰冰凉地团在手心,一直冻到心头似的,很快就让整只手都没了知觉。
      小时候看什么都好玩,冬天冷得他不愿意出门,只想窝在暖阁里,拉着昭王爷说话讲故事,要觉得困了就在皇叔宽厚的怀里睡上一觉,比躺在床上舒服多了。等睡醒了要是时间还早,他就拉着昭王爷在东宫的园子里玩雪。
      堆雪人早就玩腻了,他又不好当着昭王爷的面拿雪团砸人玩,就问道:“九皇叔,有什么好玩的吗?”
      昭王爷让小福捡了两根树枝过来,说一起写字。
      听见写字两个字的时候,易慎险些就哭了出来,去书房里就着暖炉写不是更舒服吗,何苦就在这冰天雪地里吹冷风?
      昭王爷呵呵笑了一声,从嘴里呵出了一口白气,那形状模模糊糊地却仿佛真像了个字,但易慎看得出神到底没有想明白那是什么。
      昭王爷提着袍子就走到雪地里,一手拿着树枝在地上笔走龙蛇地划了起来。
      易慎就站在廊子下头看着,白雪给昭王爷作了背景,缭乱蹁跹,那个人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执了树枝来来回回地划着,神色端凝,真像在专心写着什么。
      见昭王爷收了笔,易慎跨着小步子朝雪地里跑,一不留神就失足趴在了雪堆里,张开的嘴里进了好大一口白雪,雪尘扑动着硬是把地上才写的字给弄花了。
      昭王爷忙将易慎扶起,拍着孩子身上的雪,关切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围脖里也透了雪,冰冷地刺着颈上的皮肤,冻得他一直缩着脖子,但仍旧咧嘴笑着,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昭王爷,问道:“九皇叔刚刚写了什么?”
      昭王爷回头看着一片凌乱的雪地,眼前还是雪花洋洋洒洒地飘,总盖不住那处狼藉,然后他叹了一声,拍了拍易慎的脑袋,道:“没什么。”
      昭王爷牵着易慎的手进了屋,但小太子的头一直扭着看向那一块刚刚被昭王爷写了字的地方,乱七八糟的痕迹是他的杰作,心里急切地想要知道的东西反而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就这样没了。
      昭王爷一直也没告诉易慎那时候他究竟写了什么字,易慎也就只记得大雪里那个执枝而书的英俊身影,专注得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兴许那个时候,九皇叔是连自己都没看在眼里的,目光中只有那潦草的几个字,最后永远成了一个迷。

      拿着树枝的手已经被冻得没了多少知觉,易慎就那样站在雪地里安安静静地写着字。
      “真像。”小福又一次感叹道,看着那个身量未足的身影,总就不自觉地这样说。
      宁怀宣也跟过去一样站着,清瘦的身形还比不得身旁的柱子粗壮,青衫长长倒真让他看着像棵就种在廊下的竹子,就是那双眼睛黑得不见底,看人的时候像在走神,但那真真切切就是落在对方身上的。
      “昭王爷离开帝都有两年了吧?”宁怀宣的声音像春风,多冷的天听来都教人觉得心头一暖,加上平日儒雅的气度,但凡他说什么话,都教人不好意思不搭理。
      “两年半了呢。”易慎总问他昭王爷走了多久了,所以小福在这件事上需得有比旁人更多的留意,记得自然也就更加精准些。
      宁怀宣不说话,穿着青色的衫子立在在大红的柱子下,目光从易慎身上又落回了足尖,往日总舒展的眉终于也不知不觉地拧到了一起。
      小福听见宁怀宣低声说了句什么,但就在那时候风声骤然变大,吹拉着雪花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盖住了身边人的声音,他就没听清楚。
      但是雪地里头啪嗒一声脆响,倒是清晰地传来。
      宁怀宣抬头时,看见易慎手中就剩了半截树枝,断掉的另外半截就落在小太子脚边,粗糙的一段,跟易慎身上精巧细致的衣裳极不相称。
      “小福公公,再去寻根树枝过来吧。”宁怀宣转头看着惊诧的小太监,笑意浮在脸上,风雪不侵,“快些。”
      温文尔雅的笑容总能教人痴怔地看上半晌,小福还没回过神,易慎就已经走来了廊下,发间肩头都是细密的雪花,眉睫早就被濡湿了。
      小太监知道这会儿主子心情不好,便躲在宁怀宣身后,探着头观察着沉下脸的易慎。
      易慎只看了那两人一眼,就提步朝书房走去。
      宁怀宣还在笑,清淡柔和的笑容总抹不掉的样子,但小福却扯了扯他的袖管,同情地看着青衣侍读。
      易慎去了书房,就代表宁怀宣又要在外头枯站了。
      其实冬季像这样地上积了雪之后,宁怀宣还会拿起树枝在雪地里写字,跟易慎一样,任凭风吹雪来,就那么默然地在雪里蹲着——易慎是站着写字的,而宁怀宣喜欢蹲着,将头埋低了在雪地里划着各种痕迹。
      小福看着宁怀宣拾起地上的残枝,撩了袍角就矮下身去,团起来的身形就莫名让小福想起过去易慎赖床时的样子,拱得像小山。但此时白雪中的身影稳持清和,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也随时就可能被雪尘覆没。

      易慎继续在书房里咬笔杆子,半个身体趴在案头,双腿就翘在座椅上。身前的那策《与君书》正摊开,他不用去看都知道书页上写了些什么。
      小福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易慎跟只猴子似的趴着,口中的毛笔被咬得一翘一翘,易慎一手托着腮帮子,双眼朝天翻着不知在想什么。
      小太监不敢吭声,只知道经过方才一役易慎的心情必定还没恢复,这会儿虽然看着姿态不雅,但易慎那眉头拧得教他都不由一个哆嗦。
      “小福。”易慎忽然叫了一声,见小福像受了惊吓一样抬眼看着自己,他却忽然笑了出来,问道,“怎么了?”
      眼前易慎的表情变得太快,小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孩子跳下椅子从书案后头绕了出来站定在自己身前,他才回道:“没……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易慎睨着平日还算机灵的小太监,打量了片刻,问道:“那根木头还在外头?”
      小福不由朝闭着的书房门口望去,道:“宁小公子还在外头。”
      易慎低头,才舒展开的眉毛又稍有拧结,朝门口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问道:“还傻站着?”
      小福愣愣地点头,不知今日易慎怎么就忽然关心起宁怀宣来。
      易慎轻轻“啧”了一声,又摇头,朝小福吩咐道:“叫他回相府吧,反正我也不想看见他。”
      易慎掉头又要坐回书案后头,然而才转过的身子又回看向小福,道:“把他叫进来。”
      小福站在原地默不吭声,看着易慎捉摸不定的表情也不敢动作,就怕未几那小太子又变了主意。
      “怎么还不去?”易慎站在书案前把那册《与君书》阖上,轻轻的一声纸张翻动的声音,啪的一下,已经陈旧的书册封面就呈在易慎眼前。
      这还是当初宁怀宣给他的那一本,从第一回抄就没变过。四年了,书册上的笔迹易慎都几乎可以描摹出来,反反复复地抄,即使不用心也已经可以记得那些内容。第一次被罚抄书倒不是这一本,但第一次因为整宁怀宣被责罚而抄写的却是这一册。
      那时候宁怀宣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的从容,遇见了生人还会害羞得脸红。易慎后来才想起,第一回在御花园里与宁怀宣见面的时候,那个比自己矮了一些的身影其实顶着一张微红的脸,就是颜色浅浅的,他又没太留意才未看见。
      当时宁怀宣把这册《与君书》交到自己手中,易慎恨不得当场就撕了,但终究还是接了下来,虽然是让小福拿着。然后他就窝在书房里,愤慨地抄着书册上的字。抄得实在烦闷,他便甩了笔要出去,打开门的时候恰是看见宁怀宣站在门口。
      夏季傍晚的天依旧很亮,几乎教人感觉不到再不久就要天黑了。那时宁怀宣就立在书房外的柱子下,瘦削的肩膀有些撑不起那件衣裳,松垮垮地罩着他的身体,看着不太合身。
      宁怀宣原本微微靠着那根柱子,见易慎出来了就立刻挺直了腰杆,人也瞬间显得精神了些,但还是瘦得仿佛就剩下了一把骨头。
      “你……一直站在外头?”易慎显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心底的好奇只是掩盖在他那一句半信半疑的问话里。
      “是。”宁怀宣垂首回道。
      那时已经不强烈的日光照在宁怀宣身上,亮堂着却也隐隐有种萧寂的感觉,青衫的孩子像是凌空踏云而来,身子轻的仿佛随时可能飞走,有些不太真实。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来可有可无的人,不及小福机灵,没有其他侍者会逢迎拍马,就这么默默地跟在他身边,用看来是劝说的方式偶尔跟易慎唱唱反调,清淡的笑容教他看得更想上去狠狠揍一顿——宁怀宣对谁都好,好得平均,几乎没有差别。
      思绪到了这里,易慎忽然一阵烦躁,拿了那册《与君书》想要摔去地上,抬了手却又放下,问小福道:“他还在外头?”
      小福又朝门口看了看,但这会儿大门紧闭着,他哪里看得见人影。
      易慎转身就朝门口走去,猛地一开门,外头的风雪灌了进来,他却未退步,直接跨出了门槛。
      “太子殿下……”小福即刻跟上去,却是在门外被拦了下来。
      雪势已大,原本就积压在檐角枝杈上的白雪此时又厚了一些的样子,有些被风吹得簌簌落下,就砸在宁怀宣身边不远的地方。
      那个跟傻子一样的人还是那样蹲在雪地里,本就细瘦的手此刻只露了一截在外头,已然发红,小小的身子上落满了雪,跟衣裳料子衬在一起,青白相间跟花纹似的。
      易慎的手还拦在小福身前,不教小太监上前一步。
      小福看着缩在雪中的身影,咬唇似想说什么,但视线转去易慎的脸上,那张侧脸隐约浮动出他所不熟悉的神情,究竟是什么,他却是不知道的。
      易慎站着看了会儿,廊外头的雪被吹进来,贴在脸上,化开之后像眼泪,恰巧就在眼角边,冰凉的一滴。
      易慎终于提步走出去,一脚踩在已经积厚了的雪层上,吱嘎一声,鞋子就陷了进去。举步稍显艰难,但易慎仍旧那样走近,风声湮没了他的脚步声,飞扬的大雪却盖不了他的身影,也同样覆不住眼前的宁怀宣。
      那傻子还在原地拿着树枝划来划去,不像在写字。
      刺骨的寒风叫嚣着席卷了整个东宫,视线已经被缭乱的雪花模糊得看不太清楚宁怀宣的影子,易慎站在地上那一座“小山”跟前,开口问道:“你在写什么?”
      插在雪地里的树枝这才停下来,那只手不自颤了颤,表面粗糙的断枝就此掉落。宁怀宣抬起头,黑亮的双眼仰望着身前的易慎。
      谁都没再说话,就这样默默凝睇着,脸上早被雪打得没了知觉,但看着那双眸子,幽深宁远,就好像忘记了怎么说话。易慎过去不太喜欢看宁怀宣,就是因为一旦将注意力凝聚到这个人身上就好像移不开,从头到脚都需要被细细看过一遍,要花上好些时间,可能一天,也可能一个月,甚至一年……
      那两个身影一高一低定在雪中,小福不敢有丝毫怠慢,便壮着胆子喊道:“太子殿下,当心身子……”
      大风吹散了小太监好心的提醒,但宁怀宣还是听见了。他从地上站起身,还未来得及掸去身上的落雪,便对易慎道:“太子殿下先进去吧。”
      易慎拧起的眉间夹着雪花,说了一声“你也进来”便转身朝书房走去。
      宁怀宣看着易慎先进了门,自己走到廊下的时候见小福笑了出来,他便问道:“小福公公是有喜事?”
      小福只道“我去多拿个火盆来”就小跑着离开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