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眉》落雪雁不归

1、白日漫漫

　　冬月的辰时，天虽然不早了，但街道上还是冷清的，早市上了不到一半，临街的店铺也零零星星开了几个，行人三三两两，裹着袍子，在早开的店铺门口伸头探脑，跟相熟的老板寒暄问好。
　　偏巧今日天也不好，灰蒙蒙的，飘着细碎的雪花，在清凉的街道上兀自热闹着。
　　展崎打马从城门进来，直行到街市中央才下马来。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儿过来牵了马，拖着长长的调子道“军爷早啊，小的给您喂马去，您里面请！”他人没走，从前面的朱门里已闪出一抹人影来，人还在前面步许远的地方，笑声已钻进展崎的耳朵里，嗡嗡响了，那人笑道“军爷好早的客，姑娘们还有的没起呢！”说着人迎上来，牵了展崎的臂膀，半拥半拉，就把那堂堂七尺的男儿弄进了易翠堂的门。
　　进易翠堂的门后展崎才得空说句话，但这不是说话的时机，进易翠堂的大门最首要的事不是先说话，而是先掏银子，这一点展崎也知道，他从腰带中摸出一锭银子，道“要个姑娘！”
　　那接她进来的夫人才是说话的主角，她接了银子媚笑道“爷找姑娘算是找对地方了，我花三娘这里的姑娘要鼻子有鼻子要眼睛有眼睛、、、、、、”
　　干妓院这一行的，从雏妓到花妈妈，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见展崎一脸的阴沉，和那隐在眼中的渴望，花三娘住了嘴往里面喊一声“落雪，还不出来好好伺候军爷，怠慢了唯你是问！”
　　花三娘的声音落了半晌还不见人出来，花三娘脸上也不好看，她再对展崎笑道“姑娘们没打扮好就见客，简直比杀了她们还叫她们难过呢，军爷莫要心急！”说罢再冲里面喊一声“落雪，快出来，客人等不及了！”这次是她这一声还未喊完，就从里面走出一个女子来，低眉垂眼，轻声道“这边来。”
　　花三娘见落雪那般模样，原本是要叫别人接待的，但见展崎面无表情地随落雪走了她便做了罢，在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阴笑。
　　什么地方的人都分三五九等，妓院的姑娘们也是，不过她们的等级不是她花三娘一个人的功劳，那是恩客们的抬举，姑娘们自己的机灵才华造就的，她花三娘不过是个顺水推舟的风尘人，她乐得所有的姑娘都有人捧，那对她百利而无一害。
　　但有一点她是享有绝对的主宰权的，那就是什么样的人该派什么样的姑娘去伺候，花三娘生就一双厉眼，再加世事磨练，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什么品的，什么样的姑娘伺候你才不是浪费。
　　落雪伺候展崎就不浪费。
　　落雪是第一次接客，展崎是第一次逛妓院。
　　展崎随着落雪走过七拐八弯的长廊，进了她的屋子。易翠堂的屋子，不是按姑娘的等级装饰的，所有的屋子都有其精巧繁华之处。展崎顾不得这一切，他前脚一踏进这间屋子，便像久经囚困的野兽般扑向前面垂肩而立的落雪。
　　那是一场肆虐的蹂躏。
　　落雪静静躺在熟睡的展崎的身边，把手枕在脑后冷冷看着屋顶那些晃眼的彩饰。
　　很久展崎才醒来，落雪看看帘幕外透出的天光，约莫未时。见他醒来，她把冻得冰凉的胳膊收进被窝，翻身面向他，道“你不是该往这地方来的人！为什么要来？”展崎闭眼冷笑道“我看你不也是不该往这地方来的人，为什么又在这里？”落雪愣了半晌，冷笑道“为了吃饭！为了活着！”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互交谈，落雪的话不显陌生的寒暄之意，展崎说的亦不加半点客气。
　　展崎听了才睁开眼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脸，可惜了眉生的淡而稀，不过易翠堂是脂香粉浓的地方，描得远山眉便也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子。
　　展崎皱皱眉，道“为了吃饭？学得几个舞步几句诗歌，弹得几首曲子，不过花几年功夫，在这里照样可以吃饭，不止于此！”
　　“那些宫商角徵羽，起承转合，我一点也学不来！舞步更是不用说的，我来了一年，花三娘教不会我才让我做了这卖身的行当。”
　　展崎听了，哂笑道“知道宫商角徵羽，知道起承转合，学不会我是不信的，看你学不学，愿不愿意往上走罢了！”
　　落雪抬眸冷冷盯着他道“按你说，她们会这些的，倒是要高贵些？”
　　“高贵不敢说，总比卖身为娼的好些！”
　　这句话倒是招怒了落雪，她不屑道“哼，说得如此轻巧！我倒觉得我们这些卖身为娼的好过她们那些假清高的！”
　　“假清高怎么解？”
　　“不管怎么说，我们卖身卖的是自己皮肉，换得自己温饱，好比将士拼的自己生命，换的自己家国安定。她们卖得是前人心血，来换取自身荣华，好比朝中小人，借的外面将士的心血，自己往高位上爬罢了！”
　　展崎蹙眉道“这又怎么讲！”
　　“你是军中将士，不解我话的意思？”她眉间尽是不屑，冷笑道“我在这易翠堂一年，学的东西是没学会，看的人倒是不少！来这里品诗和词的几个，不过都仗着囊中银钱，见得上头那些女子，说的是切磋，哪个眼中还看得进诗词，不过都是瞅着眼前的环肥燕瘦空想。就是身价最高的那些女子，不过以他人言辞周旋那些酒囊饭袋，自己是脱了身，叫的那些呕心沥血的人怎么办，他们的倾心之作，就值得在那样场合中做那样的用途！”
　　“我们再不济些，还没到那样地步！不过一场交易，花三娘收钱，我吃饭穿衣，你们玩乐，干什么卖别人的心血与那些不懂得的人！亵渎他人的东西！”
　　展崎揉揉太阳穴“这又是什么怪理论，来这里的，不少文人墨客，风骚优雅之辈，你怎可以偏概全！”
　　“哼，文人墨客，谈诗弄词，正正经经的不好，都跑来这个地方，这里的酒香还是怎么的？”
　　“也总有些蕙心兰质的女子果真是满腹经纶，不过无奈才做了这一行，那些文人赎不起她们，只好来这里会一会，也没什么不对！”
　　“说的有理之极，我可不保证我处在那样的位置上，还能由得自己，只见知己知交，不对牛弹琴，与马话诗。若不得是那样，我倒不如自己卖身的自在！”
　　展崎叹口气，道“也罢，我不过军中士卒，你们的道理我是理解不了，也不必理解，各走其道罢了。”
　　落雪也叹口气“说来这总不是我愿意呆的地方，你若赎我出去，我便到你的家里做个本本分分的丫头，那时候才是真正的什么都不靠，自食其力，才算得自由呢！”
　　展崎觉得好笑，当下笑道“你们这里的人，进来容易，出去难，我一个穷兵，花不起那个钱！”说着起身穿衣。
　　落雪淡然一笑道“也不用你出多少钱，你只管答应一件——到时候放我在你家里做个丫头，不赶我出去，不坑害我就是，我也不要什么钱，管我吃饭就是。”
　　展崎笑道“家里是种地的，口粮不够吃，我才出来当个小兵，拿什么去养你！”
　　“种地的更好，春种秋收，我不但种了我自己的口粮，连带你父母的也种够，说不定连你的都种的出！”她说着也起了床，站在他身后等他的答案。
　　展崎回头，目光触及撩起的被角下那抹濡湿的深色，脸上一红，道“随你！”
　　落雪欢喜笑道“那你告诉我你家在何处，最多半月之后，我定在你家里料理家务。”
　　展崎面上不以为意，心下却是有几分默许，好歹看着架势，他是她接的第一个客。他顿一顿，沉思半晌，道“我看花三娘不是见好就收的人，既然我污了你的清白，你要我赎你出去，我也是难推其责的，只是你得宽限我几日，我去凑写银两。”
　　落雪听了，扑哧一笑道“那倒不至于，易翠堂卖身的姑娘讲不得清白，今日不是你，明日也会是别人！银两你不必多备，约莫十来两足够，你只干你的事，不要管我不要理我，我想法子让花三娘送我上你家的门！”
　　展崎只当她是玩话，笑一笑道“静待姑娘佳音。”说着摸出点碎银子，交到她手上道“花楼也是凶险之地，你自己还得备点体己的银子。”
　　落雪接了，道“我总把这银子用在有用的地方上。”说着兜了银子，走过去掀起重重窗帘。天光透进来，外面的世界已是满地银装，约莫要申时了。
　　展崎从落雪房里出来，再绕过七拐八穿过廊道，又到了易翠堂的前厅，花三娘小跑步迎过来“爷玩得高兴，下次还来啊！”展崎报以礼貌的微笑，大踏步走了出去。
　　易翠堂的姹紫嫣红，虽是冬日里，生的火暖开了一室的花，真的假的，竞相开放——可惜那不是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