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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回 溯梦·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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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乌萃於玄霄者,扶摇之力也。本座今赐你道号玄霄,玄意苍穹,霄寓云空。”
“昆仑钟灵,琼华毓秀,本派意旨除妖斩魔,杰济苍生,愿你善用手中青锋,壮大我巍巍昆仑。”
白袍男子立身琼华宫中,倨冷如北极天光。
“是。”
“从今而始,你便入我太清座下,玄辈弟子。”
玄霄扬袖,袖风掩去他傲然眉目,双手交合向那高座道者叩礼,“师尊。”
身后,一人背靠殿柱,双臂交叉胸前,“……那我呢?”
容貌跳脱的青年有着清朗轮廓,薄唇上勾一笑,“我号甚么?入哪位门下?”
“本座破格收你,已属你之万幸——道号么,玄字一辈不纳轻浮妄为之徒。”
闻言,青年微微眯起沉玉般的黑瞳,即又吃吃低笑,“唉唉——好偏心的老道。”
故作不见太清那杀死人的眼神,青年悠悠伸个懒腰,“如此也好,玄来玄去的,倒不如云天青这名字叫得磊落响亮。”
挥挥手,干净利落的转身,“走了,师父,老子腹内空空,找吃的去了……”
行至门下,又停步回头,一脸笑意吟吟,“师兄同我一起去么?”
那人嗓音其实极动听,如古琴勾弦一鸣,然玄霄向来只把它当作山间野风,过耳而不沾身。
眼看那抹白影撇过自己,独自走远,那人静若寒潭的眸底毫无颜色,挺直背脊亦如孤崖苍松,风火不侵,流水难腐。
云天青笑笑,自叹自语,“嘁,全是些一本正经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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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被梦貘一族抖落出来的“同床共枕之谊”,在当时玄霄并不记得。
他禀性极冷极静,一旦入定,无梦无幻,连夜半翻身也是不会的。
一直记得的反倒是云天青,只因他觉得两人同睡一张床,实在是太挤。
那两日他近乎彻夜无眠,勉强占着半张床翻来覆去,向外是黑暗无光的房,向内是拒人千里的背,里外瞧着都不爽快。
他一时坐起,一时又仰倒,几番动作稍大,胳膊肘撞到玄霄,那人却睡得跟死人一样,一声未哼。
又或许,只是懒待理他吧。
乃至第二日早课,同上山的师弟一见面就惊得跳脚,“哎哟——怎么眼睛肿成这样?!”
随即却又哈哈直乐,“云天青你也有今天啊——”
不成眠之夜,他多半假寐忆事,浮现脑海的画面总带着鲜明色彩,清晰无声。纵马,仗剑,南国烟柳如织,遥北烽火连天,惯着青衫的身影浪荡于江湖尘寰,红尘种种易扰人,却难扰心。
他从未想得道,亦不求成仙,然他终究阴差阳错地来到琼华,所寻为何?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不觉渐渐窗棂外天光泛白,他起身下床,惯笑的薄唇染上点讥嘲——这都能打发时间?
从他身入昆仑,直至最后背逃琼华,他一直思索着这个问题,却始终未寻得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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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此,所求为何?”
那是在一年后,一个大雪封山的日子。
柳色长衫的青年诧异回头,他不曾料想竟有一日会有旁人发出此问,威厉姿态比他扪心自问时凛冽得多。
而落入玄霄眼中,面前那双细长轻浮的眉只是微微挑起,薄唇习惯性地弯了弯,“师兄何来此问?”
“你生性浮夸喜动,清心寡欲的修道于你并不适合。”玄霄道:“与其浪费时日,不如早早下山。”
“师兄此言真是薄情——”青年眯了眼,双手环抱胸前,“我可是一心崇道尚仙啊。”
言不由衷,玄霄皱眉,不愿再理。
彼时他二人并肩立在寂玄道最高处,眼望云海之下山路蜿蜒,有小如蝼蚁的黑点缓慢移动。云天青静看一阵,笑得懒散,“今年上山试炼之人,资质高过以往。”
玄霄同样注视着那蚁群中为首之人——雾色薄衫,足踏青莲。
云天青蹲下身去,尽管这样并不能看清多少。而玄霄顿被那俯在冰雪里的青衣遮蔽了视线,那颜色却又叫他无端联想起寂寒深处的翡翠碧玉。
“又来个美人,”云天青捡根枯草叼在嘴里,“山上的日子就是好。”
玄霄神姿冷峻,不屑地低哼,不愿与之为伍,转身即走。
“喂喂,师父明明吩咐我们在此观察……”那人一步一瞬早走得远,自己的呼声传不过去,青年微敛眼睫,回头自顾观看,口中低声笑道:“美人当前,真是不解风情的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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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雾色如烟降于琼华仙境,命中梦魇罩落人间,惊起仙鹤展翅,飞入云霄。
宿命的轮徐徐转动,不知情的众人猝不及防。
“这是新入门的师妹,夙玉。”
他们其实是同时相遇那个女子的。
“玄霄师兄,天青师兄……”
云天青单指抚唇,笑眼轻弯,“长得这么漂亮也来修道,岂非可惜?”
玄霄瞪他一眼,“天青,休得胡言乱语。”
女子极静,柔光中暗藏冷意,叫人不觉联想仙境之巅的月华清姿,“……容貌美丑,皆是皮下白骨,表象声色,又有什么分别?”
云天青似有半刻诧愣,而后苦笑摇头,“年纪轻轻便看得这么透,还有什么意思……”
玄霄对于这个轻薄无赖的师弟忍无可忍,终是拂袍将他撵走。
十九年后,轮回台边,只余幽冥魂魄的男人依旧袭一色青衫,沉玉眼瞳笑得跳脱。
“……虽然我和夙玉都是不信天命之人,但如今回想起来,或许从那一刻起,我们三人之间的某些东西,已是不可更改……”
他云淡风轻地向小辈笑云旧事,唯那眸底流泻的沧桑忧悒,一瞬即逝,无人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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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那夜,早已不堪失眠之苦而卷着被单搬离的云天青,破天荒回到他曾与玄霄共居之所。
“师兄——”夜半三更有觉不睡,拖着嗓子扰民之人猛扣房门,“师兄——”
玄霄其实并不如云天青所想那般深眠,事实上那鬼鬼祟祟的人尚未靠近,榻上之人便已警觉睁眼。
便如先前,他其实知晓失眠的云天青曾如何辗转反侧,又如何跳上蹿下,他只是——不想理他罢了。
“师兄,”那人吊着悦耳嗓音,不用看也知道眉目笑得有多机巧,“再不应门,师弟我可要径直踹开了——”
门扇“吱嘎”一声,之后出现一张冰冷的脸,“你敢。”
云天青环抱双臂,一双黑瞳收敛在同色的黑夜里,隐隐发亮,“师兄,长夜寥寥漫漫,无趣得很。”
他举起手中佩剑,晃了一晃,“练一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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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云台上终年有风,风势呜咽如泣,颤若流水。
然当配合剑音出鞘,却又变得猎猎激荡。
云天青沉腕一翻,断水剑在雪地里映出一片青芒,右手轻挑,剑尖正指玄霄,“师兄,请。”
玄霄大袖垂膝,雪袍雪颜,遥遥望去仿若融化在一片冰雪中,唯有肩后猛烈飞舞的棕发,生动明艳。
他的手干燥有力,指锋更比常人修长数分,好似专为剑术而生。他静立于云台正中,真气未凝,单掌缓缓握上腰侧剑柄,拔剑同时,鼓荡起四野寒雪漫天。
掩日剑剑锋凛锐,苍如白昼,一招递出,与那青色剑芒缠斗在一起,玄霄沉静眸底忽而吹起一星波痕,而对面沉玉般的眼波也随之惊起微光。
断水剑上撩而起,意走轻灵,掩日剑横劈直落,形势重拙,两股剑意交接之下,只闻云天青一声低喝,手中行剑织密如网,以快打慢,接连数招封死玄霄剑路,更将白衣人困于剑网之中。
玄霄掌中掩日剑斩落,却治不住对手轻巧变化,他二人并非初次交手,云天青深知玄霄内劲浑厚,若硬撄其锋,后果非死即伤,是以不敢靠近,只以八卦迷踪步法游弋外围。
他身法本就极快,此时全力施展轻功,顿时雪地上只余一抹青烟。
玄霄收势,目色微沉,唇角上扬起半分弧度,似笑非笑。
他纵是笑着也褪不去一身孤傲,何况那笑里总是带着讥嘲。苍白剑芒一缩,映照他泠泠眸波,下一瞬却又忽的暴起精光,搅乱漫天风雪。
掩日剑再起,一勾一划,重势反压一切轻灵,那看似极慢的一剑击出,竟快过四周眼花缭乱的水色剑音,只闻两剑交击,铿然一响,回卷的风中带着颤意,青色飞舞的剑网倏忽退散,消失于冰雪中。
那化作青烟的男子旋身退去,在空中数个翩跹,宛如顺风轻舞的三月飞柳,潇洒不凡。
却在落地同时,倒退一步,身子摇了摇,随即单膝倒地。
断水剑掉在身前,云天青一手握起,插回剑鞘之中,抬头淡淡一笑,“师兄剑中第十三式变化,我还是破不了。”
玄霄立在半丈开外,衣发盛雪,“我素日杀妖斩魔,至多只动用到第七式。”
“真希望能见见师兄最神秘莫测的第十五式——”云天青单手扶胸,长眉蹙起,眼中却有欢意,“伤了内腹,师兄剑下真不留情。”
玄霄负手,声冷音沉,“我下手自有分寸,天青,你不必装模作样。”
被看穿了——云天青微微一笑,无奈叹气,“伤是未伤,只是落地时崴了脚,师兄过来拉我一把。”
玄霄沉默一阵,终究缓缓走近,每行一步便在雪地上留下一个足印,不深不浅。
而云天青只眼望他笑,一双猫般的眸子黑如翡玉。
玄霄扬袖,展开内中干燥修长的手指,那人亦同时递过好看的腕子,被他紧紧握住。
“师兄——”白气从那人口中升起,雪光里,看得清楚,“搭力啊——”
玄霄居高临下地站着,冷峻的眼慢慢移到云天青伸来的手腕间,顿住细观,即便曾于江湖里风餐露宿,那人的手依旧很白,不是冰雪的白,而是阳光穿过树荫的白,带着暖热温度。
青色的袖口弧度优雅地垂落,指腹下感触到的肌理散布着薄茧与细痕,怕是早年浪荡时落下。
他发力,将人攥将起来。
“你当真崴了足?”
那人挑眉,将佩剑环抱胸前,薄唇抿了抿,终向上勾起,“……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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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昆仑山上的日子总是算不准时光,对云天青而言,若非白驹过隙,便是度日如年。
而当他再见那曾于播仙镇戏弄过的少女,伊人娇俏刁蛮容颜依旧,只是不再穿着那一身艳如火云的红衫。
“天青师兄——”少女蹦跳着绕至他身后。
云天青微笑着,如昔面带轻浮,“别来无恙啊,夙莘师妹。”
口中调笑,然他眼波始终停留远处,那里望舒剑正泛着天涯色的柔波,在雾色女子玉皙的腕间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