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鬼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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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孤凉，城中有人弹琴。
琴声婉转低沉，或清越激扬，在灰败的宫阙里，穿过层层殿宇，回荡于天际之外，如同风流云散的悲戚，使人顷刻间怅然顿生。连城外的魔军，亦可耳闻，怔然出神。
音风随着寒流，涌进魔族帐中，座下几位魔将像是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深更半夜，何人在弹琴，这般悲呛，扰我军心。”
水魔含着笑，松弛地靠在木榻上，手指轻巧地敲动，一语点破。
“是琴魔。”
“琴魔素不弹悲曲，千年一向如此，这在魔界是众人皆知的！”
水魔扬声起笑，当年的琴魔，还能是如今的他么，他是铁了心不回头了，混杂着无数念头一闪而过，“拿几坛好酒来，为琴魔饯行。”
众将面面相窥，“ 大人，这？”
水魔手作噤声，半开玩笑道，“下次要听，不知何年何月了，诸位别辜负这美意啊。”
屋内漆黑，无一盏照亮的明灯。
屋外大风刮的猛烈，撞击着木门，发出轻微的响动。
狂风中，响了一夜的琴声，似带着主人的坚忍的风骨，徐徐轻扬，透过窗孔，落在幽暗的房间里，绕梁不绝。
宋狸早就醒来，僵硬地躺在木床上，目光直愣的盯着房顶，若不是还能察觉轻微的呼吸，真和一具尸体没有区别。
琴声在耳，昔日的场景一一浮现。
永生崖时，面对再多的妖族，两人生死与共，他说，“傻瓜，有我在，你就在。”
在花谷，他笑着说，“小狸，那我们成亲吧。”
在碧泉城中，老黑说他是许仙，她是白娘子，他笑着默认。
......
越想到深处，豆大的眼泪从脸颊上滑了下来，枕头濡湿一片。宋狸捂着隐隐作疼的胸口，麻木地笑了起来，内丹终还是被他取了吧？
其实禅音不知。他若要，只一句话，她便能双手奉上，何须劳他亲自动手呢。
门“吱呀”地开了。
一个花谷侍从打扮的小姑娘微探出头，像是挣扎很久，才别扭的走进来，文弱喊道，“小狸姐姐。”
宋狸恍若未闻。
小姑娘急了，大走几步上前，抓着她的手，“小狸姐姐，你别吓我。”
宋狸轻移目光，落在她脸上，有几分眼熟，仔细回想，原来竟是在扶摇山被罚跪那次，喂她吃乳酪的那小姑娘！
她不是很仰慕禅音吗？
“你怎么在这里？”宋狸微微吃惊。
小姑娘趴在床头，眼睛都红了，“花朝宴那晚，我恰巧碰到主人救了鬼帝退出花谷，我一直尾随不愿离去，主人起初不愿收我，但又担心我流落在外性命不保，所以就让我同行了。”
宋狸皱眉，复念着，“主人？”
小姑娘红着脸，坚定点头，“ 从今往后琴魔大人便是我主人，不管生死，一生相随。”
不管生死，一生相随！字字似刻在心上，直至鲜血淋漓。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但为什么，短短数日，生死相随之人，已由她换做了别人？
宋狸面朝内墙，不再看她。
“主人弹了整整一晚上，手指都已经出血了，那神情瞧着很不对，姐姐你就去看看吧。”
宋狸抽回手，不答。
“如今就只有你能劝得住，难道你忍心看主人如此吗？”
显然她知道，哪句话能真正打动宋狸。
有关禅音的一切，她又怎能做到置之不理？半晌，宋狸赤脚下床，向门外走去，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井然有序，却又有些僵硬。
小姑娘高兴的打开门，作势要在前引路。
宋狸道，“我有个请求，能答应吗？”
见她点头，宋狸接着道，“由我自己去，你不必跟来。”
小姑娘欲言又止，但也只好闷闷地点头，直到宋狸走出很远，才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琴声一如既往的动人，循着每个音调，踏着残缺不全的石阶，宋狸走上了一处石台。
这石台旷凉而地高，偌大的空地上，夜深人静，只有一人抱琴而坐，面朝明月，迎着寒风，独坐而弹。
那样的白触目惊心，连同消瘦的背影，孤独得比月光还要落寞。
忽然记起，第一次见他时，乘着竹筏从容微笑而来的少年，那时的静致之风撼人心扉 。如今的他仍旧风姿郁美，但那份心境再也不能追回了吧。
此情此景，宜醉不宜醒。
宋狸慢慢走过去，深怕惊扰了这一刻的琴音，她跪坐在他身旁，就像以往相处那般，默默地注视着他。
禅音表情无任何变化，只是手上的力渐渐加大，琴声顿时起了变化，彷如一片秋叶落入深潭中，波澜不大却已起了圈圈涟漪。
许久，许久，琴声仍不绝......
那双纤长的手指，泛着微红，零星的血迹染在弦上，宋狸再也忍不住，狂躁地按住他的手，大喊道，“别弹了。”
禅音松懈般微弓着身子，嘴角浅浅一笑，“下辈子，我会记得你。”
冰凉的寒意从手下漫延到心里，宋狸忽地笑了，原来我们已经陌生得要用下辈子来承诺了？
宋狸扬起头，目光倔强，“只问你，放开我的手，你会不会后悔？”
禅音眸色像蒙着一层暗暗的光，让人看不真切，他抽出那双被覆盖的手，始终保持着细微的笑，几乎让人看不到一丝的瑕疵。
“你走罢，走了就不要再回来，我没爱过你，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放手。”
宋狸的心一下沉入谷底，如同幡然醒悟的清明，笑着笑着，直到再也无法强笑了。
缓慢起身，如同行尸走肉般顺着石阶而下，冰凉的地面起了一层霜花，任脚底寒凉刺骨也不及心里痛极的麻木。
宋狸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内丹没了有什么了不起，禅音丢了又有什么了不起，一遍遍的重复，到最后再也控制不了，眼泪夺眶而出。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流波山，虽然美人不在了，但那里的妖不会出尔反尔，更不会骗自己。宋狸眼睛明亮，步伐开始加速，她比任何时候都要讨厌这里，肮脏不堪的魔界，变化莫测的人心！
不知走了多久，一直到出了枉死城，望见前方的魔族军队，宋狸才惊觉，这一路上居然畅通无阻，没有一个鬼族跳出来拦她。
水魔站在众人前，瞄了眼她的脚，心中似猜到大半，不温不热地笑，“就这么走了？”
宋狸缩了缩脚，红肿着眼撇过头去，“不要你管。”
“你太小看琴魔。”
宋狸顿了一下，听不明白，索性绕过他，往空隙处走。才走了不到十步，天空忽然风起云涌，连同大地似乎都在轻微的颤动。
宋狸停住，回身望去，枉死城上空笼聚着一片乌云，黑压压的直逼城头，风遽然猛烈起来，枯黄的树叶也密密麻麻被卷在半空中。
“琴魔有危险。”
“你骗人？！”
“看在千年情分一场，我倒希望是在骗你。”这次水魔没有笑，反而专注的遥望着远方，淡淡的道，如果不是此刻过于安静，宋狸根本无法听见。
仔细一想，魔军尚未进攻，哪来的这么大的灵力？
宋狸捏起拳头，心绪起伏难平，从最初的震惊然后慢慢变得不安，那种不祥的恐惧已经随着黯淡的天色，越发强烈。
禅音！！
他如果死了会怎样....如果，只是如果？宋狸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敢再想，身体也早已不受控制，飞奔着往城内跑，几步之后，化作一只狸猫腾空跃起，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黎明的光，瞬间被黑云覆没。
石台之外，鬼族不安的蛰伏在周围，幽暗中只能看见，连绵不绝的绿光时而明灭时而可怖。
石台上的少年，身影消瘦地半跪在地上，白衣染尘，发丝略显凌乱，即便是如此狼狈之时，他朝霞映雪般的面容，微微扬起，带着明月初升时的浅笑，如同雪樱一样纯洁宁静。
鬼帝与他对峙而立，面上阴晴不定。
“连你也要叛我！”
禅音扶着栏杆缓慢站起，朝着远方微微一笑，连百花的光华，也不及他的清艳。
他似乎笑尽了天下浮华，那一刻仿佛匆匆千年的前尘往事，皆尽现眼底。
“少空，我等了你三千年，只为还前世所承的恩情，你想出无量火狱，我可以助你，你要什么，我也都可以为你去寻，但绝不可以伤她，你不是想要内丹吗，何必问他人，我这就有一颗，拿去便是！”
他再也没有任何迟疑，一只手抚上胸口，一枚内丹自胸膛而出，挥袖之间，已被抛至空中。
众人惊呆，仰头观望，那是一枚很漂亮的琉璃珠，五彩的仙灵气环绕珠身，透亮清澈，一看便知灵气至纯，无一丝一毫的浊气。
鬼帝皱眉，也不伸手接，只阴沉地盯着它，任由琉璃珠在空中发散着轻柔的光芒。
“禅音！”宋狸带着哭腔，寻找着空隙奔了进去，刚才虽在石台下，但他的话一字不差的落入耳中，就像是针扎一样难受。
禅音伏在地上的身子一怔，微微诧异之后，没有拒绝，也再没有冷漠，他抬起头露出微笑，像接待故人一样的微笑，吃力地说，“骂都骂不走，你真是个傻瓜。”
宋狸幻出人形，把他抱到怀里，眼泪不停的往下掉，滴在他的衣襟上，“你才傻瓜，有你在，即便是地狱我也不怕随你一同前往。为什么偏偏丢下我....”
禅音静静的听着，随后虚弱地摇着头，“别哭，人生本就是独来独往，再多的情终究也不过沦为过客，不同的只有长短而已。”
“不是的，不是的....”宋狸哭得伤心，如鲠在喉。
“我这一生，不管为人为魔，自问无愧于心，唯有你，宋狸，我欠你的，恐来世亦还不了了。”禅音清澈的目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唇边起了一丝苦笑，“如果...早一点遇到的是你...”
余下的话没有再说下去，越是如此，越让人难受，宋狸哽咽的摇摆着头，不想再听。
禅音握住她的手，凑近低声道，“我已是废人，锁骨琴跟我，也是蒙尘，如今我把它送予你，好生待它，救人苦海，也不枉我当年辛苦寻它之意。”
两手相握，掌中似有股暖流传到宋狸手中，那东西似乎感受到主人的虚弱，不安份的跳动着。
禅音像是终于安心了，闭上眼，半晌才吐出几字，“不要管我，快走。”
宋狸搂着不撒手，把他抱得越发紧了，“你不喜欢这样，我可以带你回流波山，小白鹿修行很多年了，他一定能救你的。”
“走？谁都不许走！”鬼帝信手一招，黑云涌动，寒栗渗人。
一阵爽朗笑声飘起，水魔不知何时出现在石阶前。
“阁下的口气未免太大了！”水魔笑道。
鬼帝讽笑，“就凭你？”
“在下当然非帝座的对手，但是我主来了....”水魔挑眉一笑，随即恭敬让身，退至一边垂身而立。
石阶处，优雅走来一人，黑衣斗篷下风姿英挺，步伐稳如磐石，魔气迫人，身后则是万千魔军，旌旗迎风飘扬。
四周的鬼族感受到了强烈的魔气，连连后退，不安的发出低吼，鬼帝隐着怒气，向后横扫一眼，才又恢复安静。
“是你！！”鬼帝道。
花夜目光深沉，似笑非笑中，眸中已闪过太多，“白驹过隙，这么多年过去了，竟一点也没变。”
“只要你退兵，念在同脉，吾不愿与你为敌！”
“少空，你怎还如以往的天真，如今我杀你，就同碾死蚂蚁一样，以你半神之姿，何大言不惭。”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放你回去也可，但世上没有白来恩惠，倒不如和我做个交易！”
鬼帝思索半晌，正要说话，就被花夜抬手止住，低眉看向宋狸他们二人，笑着向旁递去一个眼色。
水魔会意，上前扶住她，“跟我走。”
“禅音在哪，我在哪！”宋狸死死抱住，警备的看着花夜，又看向水魔。
禅音的面容，苍白憔悴得吓人，使力把她推开，“听话，快走。”
水魔的力气大得吓人，宋狸干脆大哭，一边哭一边往他衣袖上蹭鼻涕，水魔素有洁癖，伸出一根手指强推着她的脸。
在宋狸的挣扎下，三人毫无形象的扭做一团。
花夜皱眉，果断沉声，“打晕！”
得了许可，水魔果真不再手软，挥手下去，宋狸脖子一疼，头晕沉难耐，眼前的面孔渐渐模糊。
宋狸努力伸手，但那个模糊的身影像是越来越远，任她如何努力，都无法企及。
*
鬼帝潜逃回鬼界的消息一出，六界哗然。
最为不安的要数仙界，天帝勃然大怒，怒斥魔界阻止不力，更诏令四方仙君下界伏诛鬼帝。
仙界，太华宫。
云端上的宫殿，白石铺就，一池碧水旁，两人皆着红衣对坐下棋，远远瞧去仿佛一团耀眼的火红。
小姑娘心不在焉，时不时往门口看，拈着棋半天才落一子。
与她对坐的男子，眉目妖娆，容貌俊美。
“炎光！”
“在！”小姑娘回头，不好意思的答道。
“认真下棋。”
“你说天帝会惩罚魔界吗？”
涅赤也不显吃惊，只抬眉笑，“你在担心？”
炎光萎靡道，“宋狸还在魔界呢，真担心她。还有花夜，明明一副不凡的样子，怎么连个鬼帝也关不住！”
涅赤丢下棋子，大笑道，“傻丫头，花夜何许人也，需你担忧。”
炎光歪着头，好奇，“你认识？”
“何止认识，千千万万年的缘分，你可知，当年熏池如何评他？”
“快说说！”炎光来了兴致，催促道。
涅赤神秘一笑，吐出四字，“天生反骨！”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鬼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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