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美人》阿赤

1、第 1 章

　　四月京城满目春意。
　　枝尖抽出幼嫩新芽，重重叠叠，遥遥望去似是罩上一层薄薄绿纱。二月时银装素裹的景致还记忆犹新，转眼四月，先前的景象居然已淡忘了三分。
　　金小姐正在亭中读书。纤纤素手翻动书页，看到入迷处微微蹙起眉头，眉黛如墨，弯如新月。只着了身素白衣裙，却愈衬得冰肌玉骨，清丽出尘。
　　丫头正往湖里投食，湖中饲养着百来条鲤鱼，每每有人喂食便成群结队游来，花色繁多，五颜六色，看来赏心悦目。
　　“都有都有，别争。”丫头瞅着争相吃食的鲤鱼憨态可掬，不禁笑道。
　　鱼群中有一尾大鱼，通体金黄，煞是好看。
　　“我来瞧瞧。”
　　金小姐笑着靠近，伸手撒了些饵食，不偏不倚投在那尾金鲤面前。说来也怪，原本相互争食的鱼儿们偏偏避让开它。金鲤慢条斯理的吃起食来，姿态颇为优雅。
　　金小姐见了，忍不住笑道：“不曾想，鱼竟和人一样有尊卑之分。”
　　湖里的金鲤徘徊在旁，像在倾听他们的对话。

　　金家小姐，唤作牡丹。年方十六，才貌双全。金宰相视其为掌上明珠，百般呵护，一心要替女儿觅得一门绝体面的亲事。此乃题外话，暂且不提，倒要说说宰相府中的金鲤。
　　旧有鲤跃龙门之说，不尽为虚。相府池中那条金鲤，早已成了精。湖中百条小鲤都奉其为尊。修炼多年都只盼有朝一日鲤跃龙门，脱了俗胎去做那天上真龙。金鲤唤作暮雪。蛰居相府多年，那金家小姐时常赏鱼投食，暮雪见她容貌美丽，姿态优雅，心中景仰已久。待到修为略有小成，迫不及待化作人形，便仿效了牡丹小姐姿容。二人若站在一块儿，恐怕金宰相也难辨真假。

　　再说书生张珍只身一人来到京城，几番波折才寻到了相府门前。
　　张珍原系官宦子弟，与金宰相独女金牡丹本有婚约，父亲亡故后便来京城投奔。金宰相早非当年青涩书生，与张珍父亲定下的儿女婚约，如今在他看来不过儿戏。倒是眼前的书呆子后生对此极为看重，只当其父临终嘱托，务必要结了亲去。金宰相心下愤愤，这张珍家道中落，不过是个默默无名的读书人，又如何能配得上自家掌上明珠，又念数年来悉心栽培，女儿出落的亭亭玉立，许了张珍岂不误了一生？
　　正忖着如何应对，金牡丹自寺中进香归来，见来了客人，乖巧立于父亲身边，行礼问安。张珍看得真切，眼前的美丽女子竟是自己的未婚妻子，他只知牡丹乃是宰相千金，必定知书达理。如今一见清丽脱俗、落落大方，心中不由得极喜。
　　金宰相只淡淡道：“这是为父故交之子张珍。”
　　“张公子。”
　　“金小姐。”
　　“贤侄？”
　　张珍仍回味着与金小姐的简短对话，被金宰相一声“贤侄”叫了清醒，羞赧道：“晚生未曾听清……”
　　金宰相是何人物，张珍的心思早已看得透彻，却不点破。他倒想将张珍赶出京城，又念在张父早年确实与他相交甚笃，况且张珍这书呆子初来府上就和仆役表明了与牡丹有婚约一事，府里人多口杂。若做得明显了，倒叫旁人说他嫌贫爱富，传到朝上免不了遭人诟病。倒不如先将张珍安置好，日后再做谋划。

　　临窗而坐，小院幽静，翠竹掩映。屋内布置清雅朴拙。张珍倚在窗边读书，竹枝轻颤，几只麻雀落在枝头。他抬头望向远处，想起了金小姐。

　　一日，张珍从下人口中闻得小姐今日去普云寺进香祈福，早早赶至东山。等到正午时分，也未见小姐芳踪，不由得失望至极，径自入了普云寺。
　　行到千佛岩前，岩壁石窟内座座佛像栩栩如生，不远处寺庙内梵音悠悠，山林间佛窟林立，幽静庄严，拾阶而上，攀至半山腰见了处开阔平岩，回身向山下望去，青阶在山石间蜿蜒，忽隐忽现。春风拂面，皮肤上渗出的细汗和缓的被吹干，阳光照射在衣衫上，不觉寒凉，倒是暖意融融。张珍就地坐下，正对面的石窟里是尊结跏趺坐的佛像，他看着看着，忽然微微一笑，脱下鞋袜，效仿起那跏趺而坐的佛来，双腿钩盘，他本不是筋骨松软之人，如此一来便勉强了。
　　“哎哟，疼……”
　　“既然怕痛，又何必要勉强自己？”
　　眼前女子不正是张珍朝思暮想的金小姐吗？张珍见小姐正盯着自己发笑，低头一看，两只脚还光着呢，慌忙穿起鞋袜，起身作揖。
　　“见过牡丹小姐。”
　　金小姐微微一怔，诧异道：“你认识我？”
　　张珍红脸道：“小生张珍，前些日在贵府与小姐有一面之缘……”
　　“噢，你就是那个住在翠竹小苑的读书人呐。”
　　金小姐掩袖笑道，暗暗打量张珍，双颊默默染红，嘴角轻轻上提。
　　张珍闻言，有些受宠若惊，只点了点头，却不晓得再说什么。金小姐眼波一转，玉指轻点西面。
　　“丫头小仆贪玩，不知跑去哪里了，张公子可否陪我去枫岭等候？”
　　“张珍愿随小姐同往。”
　　两人一前一后，隔了四五步远，张珍在前，金小姐随后。走上几步，停下回首等候，小姐沿着石阶缓缓下山，张珍心中狂喜，却不敢有半分不敬，只看小姐绣鞋微微探出长裙，稳稳踏上台阶，便转身引路。如此花费了不少时间，二人才到了枫岭。
　　张珍并未细想，只消多想几分，便可觉察出身旁的金小姐行为举止与那宰相千金多有出入。他早已被突如其来的幸福蒙蔽了双眼，只觉金小姐活泼可爱，举止落落大方，没有半分矫揉造作。
　　再说这位金小姐，并非真正金牡丹，乃是金府鲤鱼精暮雪。原来金小姐本打算来普云寺进香，却因前夜受了风寒，就此作罢。暮雪前几日进山寻友——普云寺内放生池中有一尾白鱼，修成了道行，日日夜夜聆听梵音，潜心在佛前修行。道行早在暮雪之上，二人相识多年，常一同修行，精进修为。下山时，见岩壁上佛祖眉目慈祥和美，俯身溪畔端详自己面貌，那平凡相貌确是她心结，转念一想，摇身化作牡丹小姐样貌，再往溪水中看，人面桃花。
　　谁想碰巧撞上了那个寄居在金府的读书人呢？
　　张珍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不曾想，天天同在金府，却从未谋面，如今相见却又懊悔，为何不曾早些相识。细细观察，张珍言谈悦耳，彬彬有礼，心中更是喜欢，不禁双颊飞霞。

　　“只可惜未逢时节，听闻西山枫岭深秋景致奇美。”
　　“公子想看，那有何难？”
　　“小姐说什么？”
　　“你瞧——”
　　暮雪纤手一指，绿叶转红。张珍回头一看，不由得瞠目结舌。一株红枫如火，映入眼帘。他记得方才周遭一片绿意，哪有什么红色。莫非自己心神不定，看朱成碧？
　　“这……”
　　“公子运气真好，偏有这不合时令的漏网之鱼。正巧给公子一饱眼福。”
　　暮雪抿唇一笑，摘下一叶红枫递给张珍。张珍望着她发怔，忽的意识到失礼之处，正欲道歉，暮雪已转过身去。手中的红枫轻轻颤动，抬眼再看，哪还有什么金小姐，四下里空无一人。张珍极目四望，金小姐已经不在了，惟独枝头的红色依旧未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