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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樱木千代(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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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木也从东京发来电报,说惠子卧轨自杀了。起初我并不相信,我太了解惠子了,她那么胆小,根本不会自杀,即便是自杀了,也不会选择卧轨这种残忍的方式。然而我错了。第二天各大报端都登出“日本著名女作家美树惠子昨日卧轨自杀”的消息。那么,是了。惠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终结了她年轻的生命。他们都说她在殉文化,我倒不这么想,可是除此之外,却找不到其他的缘由。
两天后,葬礼在东京大学礼堂举行。我没有去。
惠子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和脑子里晃悠。微扬着嘴角,调皮的笑;眼睛里流离着破碎的光,仰望着窗外蔚蓝的天;耷拉着脑袋,蹙起眉头,手里的笔杆不停转悠;站在春天的山坡上,说:“你唱一首歌,山花就会呼拉拉的开放了”,长发在风里轻扬;摘下一朵樱花,插在头上,喜滋滋的晃,有美丽的诗句从脑袋瓜里流过。
我无法面对一具已经脱离了欢快和悲伤的□□。苍白的脸,冰冷的体温,梦靥般的浓黑,沉郁的悲哀,寂静的气氛。我想,我会窒息的。
我知道生命中会遇到很多死亡,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其中会有惠子的。她的过世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灾难过后,心灵一片废墟,时不时还会有悲痛的余震。
楼下是一群游行的学生。长长的街道挤满了男男女女。
我立在窗前看着他们。一张一张真诚的脸,热烈的脸,悲愤的脸,却都是陌生的脸。他们臂上都缠着黑纱,胸前都佩着白花。举起的横幅上写着“人类的和平使者——美树惠子”。
惠子的作品大都反应了战争的残酷,大胆批判了法西斯的残暴行为,所以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声望。正遭日本侵略的中国人民更表现出了对她过世的沉痛哀悼。
可是,他们痛失的是一个作家带来的思想,而我,失去的将是她这个活生生的人。
有时候想到那些青春的日子,对于她的去世,似乎又有些懂了。
那时候的她像山里活泼的溪流,欢快地唱着歌谣,弯弯曲曲的流淌在色彩斑斓的碎石上,映着晨曦的寂静的光,一切柔和美好。
秋天的时候,我喜欢在图书馆旁边的枫树下作画。时光斑驳,枫花慢慢凋零,红色轻轻浸入枫叶。
那天突然想画花,而且是栀子花,它们在春风里摇晃自己纯白的蓓蕾,轻轻相碰,发出“叮咚”的清脆声音。
我画得入神,结束的时候才发现身后安静地站着一个女孩。地上薄薄的铺了一层枫叶,风吹来,懒懒动几下,像是游离在空气里的红色金鱼。她在飘散的零星的红色中,充满感激地微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说:“好像。”
我有些得意,却佯装平静。
“你的心中一定有一个关于花的故事吧。”
“没有故事,但有花。”
她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笑笑:“是吗?”
“对,心中有花,笔下才能生花嘛。”
“我喜欢花,尤其是栀子花。”
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亮光。
我犹豫了一下,说:“那我把这幅画送给你吧。”
她出乎意料地摇摇头:“我已经有一幅更好的了。”
我有些尴尬,呵呵地笑了几声。
她也笑了起来,笑得云淡风轻,说:“我不是指画工,我说的是意义。”
“哦。我叫樱木千代。你呢?”
“惠子,美树惠子。”
“我知道你。我在校刊上常看到你的文章,不错,是我喜欢的风格。”
“哦,谢谢。”她抿着嘴笑,两腮泛起健康的红晕。
这是我们的初识,现在想到多么心痛。一旦有了死亡,回忆只会是没有解药的毒药,甜蜜地坠落。惠子,你走向死亡的那刻想到过枫树下的那个男孩吗?
二
冬天中的东京,被厚重的白雪覆盖。坐在图书馆,望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内心平和。那棵枫树被雪压弯了枝桠,一身素装。
整整一个冬天,我也没有碰见过惠子,不过在校刊上看到过她的几篇文章,知道她一切安好。
再次和她碰面,正是栀子花开的季节。
年轻的我们一大伙地走在乡下窄窄的田坎上,两畔密密麻麻的秧苗把我们映在水里的五颜六色的倒影划得支离破碎。几个正在田间劳作的农妇看到我们,乐呵呵地朝我们招手。
学校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组织一批学生到乡下去体验生活,两人一组,我和惠子便被分到同一组,住在村长家里。那是对称的红色砖瓦房,两边各开了一扇木窗,窗格子上时常零星地掸着几件衣服。竹篱笆围出了较宽广的院坝,坝子里晾晒着各色蔬菜。闲暇的时候,大家会坐在坝子里一边唱歌一边理菜。竹篱笆在浅浅的阳光下斜切出一片阴凉,远处是无垠的幼秧田。
惠子有副好嗓子,大家都喜欢听她唱歌。
有一次,我和她到山坡上去拾柴火。满山坡的花在蔚蓝天空下热烈自由的开放。
惠子一阵狂奔后,回过头,嘻嘻地说:“咱们逃离吧。”
“嗯?”我疑惑不解。
“我们不再回学校,不再见那些我们不想见的人,在山坡上搭建一所茅草屋,栽一些花,种一些草,每天看朝阳慢慢点亮淡紫色的黎明,看黑夜席卷整个地球。”
春天的气息一点一滴地扑在她弯翘的睫毛上。
“你想得太完美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没有你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会有人为你的消失狂乱,也许他们会无动于衷,甚至察觉不到你的不存在。”
“是这样吗?”
“我们尝试一下吧。”惠子眼里闪出希冀的光,央求着说。
“恩,就一天。”
我突然对这样的建议起了兴趣。
惠子心满意足地笑,说:“谢谢你,千代。”
山坡上各色蝴蝶成双的翩翩飞舞,一伸手就能轻易捉住一对。
春天是个浪漫的季节,所有的生物感到生命的活力和冲动。青春的浪潮一直往前,刮过肥沃的土地,飓风一般。
我和惠子爬上树,采摘一些漂亮美味的果子。舒张开双腿咧咧的坐在树丫上,夕阳西下,我们相对着笑,傍晚的光在她脸廓上隐隐反射,变幻着深浅,苹果般美丽的光泽。不知怎的,我偏头轻轻吻了她的侧脸。她笑了笑,一句话也不说。
我们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驱赶耳边唱戏文的蚊虫们。鸟儿归巢,落日铺洒最后的光辉,地面上每一个坑洼被映照得灿烂饱满。虚眯着眼,空气里仿佛泛着红色的光圈,不断扩大,然后又不断缩小,循环往复。
夜幕完全降临,我们在一棵大树下安身。我把我的毛大衣给她披上,她苦涩地笑了笑:“为什么是你呢?”
清冽的月光四处游浮,远处传来蛙鸣。
“这些月光像雪花一样,轻飘飘的。”惠子理了理毛衣,“也很寒冷。”
“你为什么要央我这样做?是因为存在感吗?”
“我才不在乎呢。我只是想看看我死亡之后世界的模样。”
“你的想法很奇怪,不过很睿智。”我笑了笑。
“你能够理解吗?”惠子问。
“我不是和你一起消失了吗?”
“哦。谢谢你。”惠子低头含蓄地笑笑。
半夜,我被眼前若隐若现的光晃醒了,惠子也醒了。
村长打着电筒,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们。
“你们两个家伙怎么回事?”
我和惠子相视一笑,惠子说:“我们在看星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村长抬头看看天空,疑惑的说:“看星星?”
我们整齐地点点头。
“明天我准告诉你们队长,让他好好处置你们。”村长生气地转身往回走。
“我们的消失计划宣告失败。”惠子轻声说,仿佛有些失望,顺从地跟着村长回家。
月光拉长了三个人的身影。
三
学校知道我和惠子在大学时代是很要好的朋友,希望我能在她的追悼大会上发表讲话。我犹豫不定,妻子劝我去,说我和惠子好歹也一起经历过那么多故事。妻子是很豁达的女子,她和惠子也是大学同学。
在大会上,我的讲话很不顺利。一触碰到惠子已经逝去的事实,我的情绪总是难以控制。
一些曾经相处的片段时不时偷袭我的思维,我忽的想到那条玫瑰项链,想着想着眼泪就止不住了。在众多师生面前落泪实在是件窘迫的事,我也管不了了,这些泪水都是那些故事升华出来的珍珠。
在乡下的时日,坐在树丫上对着阳光微笑的惠子早已让我难以忘怀。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的便是她调皮的笑脸。
终于,我追求了她,她也同意了。有时我会问她为什么答应得这么干脆,她总是说,因为你喜欢画花啊。这么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深深体会她这句话里的含义。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荡秋千,一起看樱花飘落,一起坐在图书馆旁的枫树下。
我把妈妈身前留给我的玫瑰项链送给她。她戴着脖子上,银色的玫瑰花瓣在光线下一晃一晃,似在冉冉开放。
那个美好的夏天,她的笑容一直在亮堂堂的阳光下,像一首冬日里温暖的诗。
她常常坐在枫树下的石凳上,耷拉着脑袋,蹙起眉头,手里的笔杆不停转悠。我从后面轻轻拍了拍她,她回过头,一脸埋怨。
“怎么了,小作家?”
“没灵感,学校又在催稿了。”
“要不到音乐室,我给你弹一首钢琴曲?”
“恩,画画怎么样?我在你身后静静地看你画栀子花就好。”
“和画画相比,我更喜欢弹钢琴。”
惠子别过头,不再理我。
“惠子,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画?”
我终于说出了憋在心中已久的话。和惠子在一起时,她总是不停的要求我画花。很多时候,我并不想作画。以前画画是我调节身心的业余爱好,现在完全变成了讨好她的工具,成了一种负担。
惠子站起来,回身看着我,眼里竟有了泪,“我喜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