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陨》夏沉

2、其一 漏逝华年浅

　　这京城的春，正是一年最好处的时候。偏又逢上了个暖和时节，这年的春便又急红了眼，只在二月就吹走了厚重长衫，留的那些脂粉去处的女子早换上了那不禁微风一撩的薄裙裾，倒是个风流袅娜的好时光。

　　而这宫中赏春最好的去处，莫过是那齐齐栽了一水玉兰的郁秀宫了。若是按宫内嚼舌头的说法，郁秀自是个锁春处，那些勾心斗角的平凡妃子，不管是碍着苏澜皇后身份，或是碍着二十多年不变的荣宠，都自是不敢去讨那一杯新酿的合欢，亦不敢注目苏澜那带着凉薄的傲然神色。

　　而苏澜终是老了，再也无心去争那些虚妄彩头。这日得了闲，苏澜便只坐在院里懒懒地扑了扇，闲闲望着地上被急雨打了一地的玉兰，像是禁不住这极颓靡华贵的景，苏澜探出手去拾了一朵奄奄一息的玉兰，心绪就不由得飘了开。

　　已经整整十七年了——苏澜觉得有些异样，为她心底兀然升起的愁绪，大概因为年岁渐长，苏澜这几年越发容易想到些与死有关的事上。这莽莽深宫，女子可执着的不过是容颜罢了，而她——苏澜脸上浮上些自嘲的笑，不管再小心呵护，总逃不过时间这贪婪的怪物。苏澜觉得有些悲哀，她或许还没有老，她尚不到四十——可她的心却先老了。

　　待苏澜被这自怜自艾的情绪惊回了神，她才真正觉得自己是老了。近来她甚至有些怀疑，当初孤注一掷押上整个苏氏命运推举正远上位是否值得——因自那之后，苏澜总疑心那华贵凤座之后，是否有孤独的影暗自叹息。当她年轻时尚察觉不出来的孤苦，这时却成百上千倍的浮了出来。

　　“娘娘可是倦了？”秋棠一声低唤，这才让苏澜彻底脱了那奇怪的哀伤情绪，苏澜一时有些尴尬，从秋棠手上接过茶，又如惯常一般浅浅笑了，道：“这倒没有，只是出神罢了，”苏澜停了停，仿佛是想起什么重大的事来一般，才又道：“澈儿呢？送去的东西可还合口？”

　　是了，她还有澈儿，这上天予她的宝物——她总怀着个执着而奇怪的想法，澈儿是一抹在她魂灵里生长茁壮的淡白，杳然这许多年岁，才又如一朵落雪一样停在她的手心。她几乎是将所有心思用足在了澈儿身上，才愈发患得患失。

　　秋棠像是斟酌许久，才缓缓道：“回娘娘的话，奴婢适才把东西送了去，二皇子只道没甚么胃口，嬷嬷说二皇子今日也不曾吃些什么……容奴婢大胆，娘娘还是去看看二皇子的好。”秋棠忽然顿住了，苏澜心底明白秋棠省去的是些什么话，大概是澈儿又病了。唯有在这件事上，苏澜才显得格外不近人情——尽管她心知澈儿胎里就带了病，又是不足月生的，总是有些先天不足的毛病，这三天两头病着也并非稀奇——可她无法容忍别人对澈儿用上任何不吉的词句，仿佛这样她的澈儿就能平安一样。

　　苏澜直直向了偏殿去，却偏在推门时踟蹰起来。定了一会，苏澜才鼓起勇气推开了门，只见她的澈儿执着书册，倚在软榻上，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直到苏澜已上了榻，抱过他纤瘦的小身子，澈儿才闷闷的出了声，“母后……”只这么一声，苏澜就觉得心都要化了一般，便握住他白玉一样的小手，“告诉母后，是御膳房的人做的不合心么？你平常不是最爱吃那些小点心了？”

　　而澈儿只是撇撇嘴，往她怀里钻得更深了些。苏澜有些好笑，道：“你父皇不是说……若你这几日听话，这次父皇出巡就带上你？”听了这话，澈儿猛地抬起头来，苏澜只觉那清澈的目光直直照向了她，让她一时间有无足遁形之感，仿佛一切谎言都会在这目光前溃不成军。澈儿的眼睛总让她想起苏州城下那一汪寒潭，黑如点墨，动如流光，好像星辰都沉进了他的眸子里，星光一时就惨淡下来，仿佛这黑夜敛聚一世光华，便只为这一瞬一般。

　　“这便是答应了？”苏澜刮了刮澈儿的小鼻子，澈儿有些害臊的躲了躲，极亲昵的用那软软的唇瓣亲了亲苏澜的脸，“澈儿亲母后一下，母后让嬷嬷少端点东西来。”苏澜怔愣了一下，见澈儿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扑哧一声便绽开了笑意，“到底是个小无赖。”苏澜摇摇头，不意却看见了那个宫娥红着一双眼死死的望向此间——苏澜有些惶恐，于是更加抱紧了澈儿小小的身子，生怕这一放手便会教人夺走这来之不易的珍宝。

　　“母后，疼。”澈儿轻轻扭了一下身子，苏澜这才回过了神，“澈儿，是不是累了？”见澈儿迷迷糊糊将要睡去，苏澜忽而觉得有些心惊，声音也不受控制的大了起来。澈儿像是被惊醒一样，只含糊的说了一句，“好累。”眼睛竟就又阖了上。

　　那天晚上，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被召了去，郁秀宫往来的尽是煎药送水的太监宫女。而偏偏澈儿极不买太医的面子，无论怎样珍贵的药汤端来，也往往是被他吐了出去——今日他本就没用上什么膳食，到最后一张小脸惨白得吓人，却仍用那双冰凉的手紧紧握着苏澜的手，稍缓过些气来，就用那双透着温良气息的眸子望向苏澜，轻轻道：“母后……母后不怕，澈儿没事。”

　　苏澜本已是心痛如绞，见怀中小小的孩子这时候仍全心惦着她，眼泪更是止不住，终是久违的痛哭了起来——一旁的陆正远见苏澜如此模样，眼里渐渐兴起波澜——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旁若无人的搂着他痛哭，仿佛天地间再没有更重大的事了一般，陆正远并非没有想过，若是当年他真就甘心作个闲散宗室，和苏澜就此在苏州城终老……是否就能留下那抹在岁月中困顿涅灭的红颜。

　　仅是这样一念，他便觉得恍然温柔了整个岁月。

　　自他和她将命运捆绑上了这高处寒楼，他竟是再也不曾如往日一般与她倾心以待。而她不曾抱怨，他亦不曾察觉。她和他都惯于沉默，苏澜毕竟不是平凡女子……若说他惯于隐忍，那苏澜更甚——她甚至能忘却了自己模样。

　　而自从这孩子到来，他总是恍惚间瞧见当年的苏澜，在他眼前重新鲜活起来，眉目倩兮，巧笑盼兮——连他那颗早已冷硬不堪的心也跟着柔和了起来。他也渐渐乐得每日下朝之后去郁秀宫走上一趟，他和她已经分离的够久了。

　　苏澜仍旧哭着。陆正远缓缓揽过苏澜肩膀，目光渐渐飘渺开，“阿澜，澈儿不会有事……你放心。这天下还等着他……”

作者有话说

　　小小TX一下俺家小澈。但愿我还能保持点新鲜感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