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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剑寒霜明。 ...

  •   一、剑寒霜明。

      大燮肃宗天仁十七年秋,贺郸北麓王赫萨领兵大破燮贺之界。当时是,肃宗特遣龙骧将军郁长宁,四镇将军风瞿英,领十五万人远赴燮贺交界之长岭。
      两军交战,贺郸以其得天独厚之地势屡夺先机,其间,四镇将军伤其右臂,龙骧麾下裨将血洒疆场。大燮军退守长岭营垒,进退不得。
      至此,我们的故事开始。

      黄沙乱舞,一目荒凉。时而有朔风呼啸过,掀起广漠上的齑粉——那似铁蹄碾碎的枯骨碎末。稍稍望去,远远有几只寒鸦掠过,呕哑悲鸣,未知是讥讽还是怜悯。营垒口的守军们早已瘫坐在地,双手似乎已无力握紧手中的长戈。
      这是大燮龙骧,四镇两军营垒,这是肃宗十八年冬,这是军中断粮第三日。
      传令使官已经离了军中半月,京都依然没有任何派运军粮的消息传来。自龙骧四镇两军至此,连连败退,座下左路军埋骨沙场,右路两军被围在这长岭西南角动弹不得——这四周皆是贺郸的精兵勇士,为首更是右都王格砃,那位素以英勇善战威冠整个贺郸族的武王。眼下这大燮军残兵败伍,何以与贺郸源源不断的勇士相敌?
      主帅帐中,风瞿英瞪着一言不发的郁长宁,忿忿不平:“陛下明知这长岭距贺郸族不过百里,贺郸的军队只增不减,何以迟迟不助援军?”
      郁长宁依然不作声。
      风瞿英似是怒了,猛一捶案,眼见着案上瓷杯几欲落地,却被郁长宁轻一勾手捞了回来。风瞿英视若无物,继而又道:“半月前我主张领着我四镇赤旗三军击杀敌军精锐,你可带着其他人趁此机会重出这重重包围,你偏不听。眼下这倒好,三日不食的兄弟们都已垂丧成何样?你说现今如何是好!”
      郁长宁抚着额,盯着案上的白玉麒麟,皱起剑眉:“不可。”
      “什么不可?”
      “若你强攻右都王左军,那他的东西随军呢?格砃麾下以此三军最为凶狠剽悍,东向正是我们的退路。何况那时我们的兵力不足他们的十分之一,就算侥幸有人得以生路,那必然是一死一伤。”郁长宁伸手抚了抚那对麒麟,却目光锐利地盯着风瞿英,“这还不是最后关头,还不能走这一步。”
      风瞿英怒不可遏地指着帐外:“那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弟兄们在这里等死?”
      “不会。”郁长宁将这对麒麟收入怀中,站起身径直向帐外走去。风瞿英紧步不离地跟着他来到营口,这才觉得不对,“你想做什么?”
      “我去见一个人。”郁长宁有些疲惫。
      风瞿英疾步拦在他跟前,近乎是吼道:“你要去见她?你疯了吗!且不说这十年过去她是否还记得你,再且不说她是何等身份的人。你孤身一人去贺郸那里,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郁长宁冷眸一滞,近乎无情:“我是这里的主帅,你必须听我的,留在这里。这是军令。”
      风瞿英一愣,接着便是咬牙切齿:“郁长宁,你是真的疯了!”

      是的,他是真的疯了。
      兜转十年,再度回到这片黄沙之地,他竟无法去找她?
      郁长宁是本朝三朝宰相郁穆的独孙,因郁穆反对肃宗新政而全族被流放至长岭,彼时郁长宁不过也只有十岁。
      那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长岭与贺郸臻犁草原离得很近,那时草原上的少年们并不因他非贺郸人而有所偏视,成日里牧马摔跤,较量骑射。郁长宁本就是习武奇才,七年间在这草原上,他的射术突飞猛进,甚至是贺郸的射术师傅都对他赞不绝口,甚至是自愧不如。
      这也是为什么他甫一回到大燮后能够直取敌寇首级,进而成为龙骧将军吧。
      十七岁那年,郁长宁猎了羊准备提回家,瞧见路边一只伤了腿的幼狼。他见它有伤在身,便轻了防备,可谁知,猝不及防间这幼狼竟扑上来狠狠地对着他的右腿咬了一口。他吃痛地抓住它,从腰间抽出匕首,准备刺下它的后膛。
      “不要!”却被远远的女声叫住。
      真是悦耳的声音,他忍着痛转过头来。
      那姑娘穿着一身雪白的袍子,袖领口都是整齐纯正的羊毛,戴着银链子缀成的头冠额饰,这是很传统的贺郸服饰。瞧这衣饰,这姑娘似乎出生贵族。一个念头飞快地在脑海中闪过,郁长宁愣着看着她跑到自己面前,站定:“这位小哥,放它一条生路吧,它还那么小……啊,你腿上的伤,我来帮你治吧。”
      郁长宁弯了弯唇角,松手任那只幼狼逃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他一直都在盯着她看,她有一双灵动的眸子,眼中的神采没有真渡人的飞扬跋扈,倒是有一种南蛮子特有的沉静温顺。她的身段倒是俏小,发顶也堪堪抵着他的下颔。
      在大燮的十年里他也瞧见过不少美丽的姑娘,他的生母就是名动一时的美人,只可惜芳龄早逝。可是看见了她,那些胭脂俗粉便都成了过往云烟了——天下间再也找不出一双眸子,有她生的这般好看的,澄澈而静好。
      郁长宁这么毫不掩饰地看着自己,姑娘羞赧地低下了头,“小哥,你先坐下来吧,我帮你包扎一下……”说着,就准备撕自己的衣摆。
      “等等。”郁长宁握住她的手腕。那姑娘下意识地一挣,他似乎也觉得不妥,便悻然放了手,随手撕了袖口的一块细布,把腿上的伤口包得严严实实,“这么好看的袍子,撕了不是可惜了?不过就是咬了一个小口,没什么大碍的。我也不叫什么小哥,我叫郁长宁,你呢?”
      按照大燮的习俗,这样询问女儿家的名字是很唐突的,不过贺郸就没有这么多的规矩了。那姑娘浅浅地笑了:“我叫乌娜,不过人家都唤我乌云珊丹。”
      “乌云珊丹……这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乌云珊丹那双乌沉沉的眼睛就这么望着他,似是思索了许久,“乌云珊丹是一首民谣里神仙似的姑娘,可是最后还是没有嫁给她的金平哥哥。阿娘说她本是要嫁给摩靳叔叔的,可是阿爹……所以阿娘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儿,也许只是为了记住一些什么吧……”
      “哦?那这歌里的姑娘一定没有你美。”郁长宁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这动作熟练地就像是他们自小就相识一般。
      “嗯?”乌云珊丹没有听清他的话,扬头望他。
      他没回答。望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还有眼底温煦如水的流光,他心中一动。
      那神仙似的美,终究只是遥不可及的飘渺仙韵。而眼前的乌云珊丹,却是真实的,存在的。
      “不过我比那个金平哥哥幸运多了。”郁长宁忽地笑了。
      乌云珊丹不明所以。

      “以后,我唤你阿珊可好?”

      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
      只是,十年了啊……人这一辈子如许短暂,能有几个十年?那个明眸流转,温婉娴静的贺郸姑娘,怕是早已嫁作人妇了吧……他这些年跟着神威将军南征北伐,连家都甚少得以一回,更遑论是去贺郸找她?
      那段最好年岁里的爱,也许早就随着风沙埋入了荒野大漠,再也找不回来。
      二十岁那年,郁长宁单人单骑直入胡窛营垒,屠四十三人,生夺领军首级,不喧而胜。肃宗特封龙骧大将军,赐宅郁府,更有意将四公主安青许配于他。
      而他拒绝了。

      “阿珊,我答应你,等稳定下来,我就回来娶你。大燮与贺郸联姻,于天下是益,于我于你,也是。”
      “你就会说些天下大义的话。我求的没有那么多,只要长宁哥哥心里念着阿珊,阿珊便是幸福的。”

      他说过,非卿不娶。
      站在这曾经与她看遍无数月升月落的臻犁草原,郁长宁兀地苦笑起来——那时从未想过,一别再见,竟是十年之隔。
      贺郸的营帐他不可硬闯,就算一兵一卒他不放在眼里,可眼下的情势还不宜打草惊蛇。若是贺郸趁此机会发兵,他要赔上的,是风瞿英,还有其他三千兄弟的性命!
      他来到臻犁草原,他只是在赌——大燮溃不成军,她不可能不知道。她如果知道,会来找他的。如果他们心意相通,她就会明白,就会知道来这里找他。
      他在赌,十年过去,她是否依然在意着他。
      夜已深沉,繁星闪耀,在幽黑的夜幕中明暗闪烁。臻犁草原上的夜空比大燮的更为明朗清晰,尤其是那一颗颗璀璨的明星——就像她的眸子一样明亮。
      静谧的草原上了无人迹,他几乎是准备起身走了。
      “你是……长宁哥哥?”身后传来颤抖的女声,柔柔弱弱,却温和好听,只是……有种莫名的心痛,“真的……真的是你?”
      他不敢回头,在听见乌云珊丹声音的那一瞬,自责与心痛涌上心头。以前他就能分辨出她的声音的——颤颤的尾音,别致而灵动。可是现在的每一颤,都颤进了他的心里。
      与那个声音相别,竟已经十年了。
      “阿爹说过大燮将军姓郁,我一直在想那个人是不是你……如果是你,为什么这一年来你都不来贺郸找我……”她渐渐地带了哭腔,“十年……长宁哥哥,我等了你十年。”
      她这么一哭,郁长宁竟然慌了神——就算是临阵杀敌,刀口舔血的时候,也从未见他如此慌乱过:“阿珊……你,你别哭啊……”
      乌云珊丹丢了手中提着的灯,直直地扑入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腰。想要抱得更紧些,却被他怀里的东西硌着。她似是猜到这怀中是何物,抬头看他:“为什么不用?那传令白玉麒麟可以号令贺郸八万死士,可以助你们脱困的……”
      “那是你的什物,我怎么能擅自做主。”他终究还是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腰,“如今大燮和贺郸战火纷飞,织胭郡主的死士出动助大燮将士,这传到贺郸单于的耳里你又该如何自处?我……不想你为难。”
      乌云珊丹乌沉的眼里闪着泪光,垂下眸不敢再看他:“长宁哥哥,你……总是为我着想的。”
      那战场上的冷面将军郁长宁对着乌云珊丹,无端端地温柔下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下颔抵着她的发顶,细细地磨蹭:“傻丫头。”
      “我二十六岁了。”她在他怀里嘟囔着。忽而,她觉得他的胸口震颤着,茫然地抬头,看见他在闷声低笑,轻轻抬手捶向他的胸膛:“你笑什么呀!”
      郁长宁似乎心情好了起来,竟起了逗她的心思:“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小丫头。”顿了顿,揉了揉她的发,“阿珊,我……我很想你。”
      乌云珊丹本为他的调侃有些恼怒,可他忽然柔和而深情的软语让她的心也不禁融化。繁星璀璨,她竟有那么一瞬希望这就是地老天荒。

      过了许久,乌云珊丹才慢慢开口:“长宁哥哥,你为什么会来?不要说只是为了看我一眼……我,不相信。”
      她感觉到郁长宁的身子陡然一僵,心下一片苦涩,轻轻地推开了他。迎着她澄澈的目光,郁长宁怔了许久,终于还是说了实话:“阿珊,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兄弟们在这里等死,瞿英那未过门的妻还在京都等他回去……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他死,你……明白么?”
      她问他:“那你会死么?”
      “也许会。”
      乌云珊丹似有些讶然地瞧着他,末了点了点头,向他伸出手去:“我明白,所以……”她顿了顿,看着他蹙起的眉,泛起些许心痛,“把你们大燮的,嗯,蒙汗药给我吧。”
      郁长宁苦笑着取了瓷瓶,犹犹豫豫地递给她:“阿珊,他是你的阿爹……你不必因为我勉强自己。”
      “我没有勉强自己。长宁哥哥,阿爹这一年以来害了多少人命怕是连他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了吧,我不能阻止他害人,但是我可以救人……这一次,如果我不帮你,你也许真的会死……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死却什么也做不了,那样我宁愿自己死掉。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不能陪你走上战场,但至少,我还能为你做一些事……我……我爱你啊……”
      郁长宁将她一把揽进怀里,情绪仿佛隐忍了许久骤然间爆发一般,一阵细密的吻落在她的眼上,渐渐地吻上了她的唇,生涩却又深情地含住了她的唇舌。乌云珊丹脑子里一片空白,竟有些站不稳,双手抱住了他的腰,无措而笨拙地回应着。
      天旋地转。
      “阿珊,我们离开大燮,离开贺郸。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过普普通通的日子,好不好?”他哑着声问她。
      “不。”
      也许是这一声坚决的回答震醒了郁长宁,他颇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你比我清醒……是,我怎么能走,怎么能……”
      “会的。长宁哥哥,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夜风呼啸着吹拂过她的发,她眉眼弯弯地对他莞尔,“阿珊永远都在这片草原上等你,等你来娶我。”
      他抱着她,没有再说话。
      无声,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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