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缘》晖兰

4、四、海阔天空

　　再说说和海的故事吧，反正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会开始在格纸上涂鸦，都是因为海的缘故。

　　他的文章到底有多好，我不晓得，也不在乎。用一句曾经流行过的话来说——他写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让我有所感受的东西”。

　　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主观的成分在……不，我知道，感受本身就是最主观的东西。那时候，这种东西就像在掌心流动的细沙一样，一个不小心就倾洒出少许，还弄得手心和指缝痒痒的……

　　初院那时候，我们有很多Lecture都在同一个LT里面上。当然，我们并不坐在一起，他身边总是坐着他的新加坡女朋友，一对璧人似的。不过我们两个班倒经常挨的很近，一个S28，一个S29，只有一个科目不同——我选物理，他选LEP（语言特选课程，和中学时念的中华文学差不多，更深一点儿，涉及面更广一点儿）。

　　后来，我们拿了同样的Special Paper，于是有了坐在一起的机会。

　　也许，那个几乎被我遗忘的开始就是这么来的吧……

　　那回，海突然拿了个笔记本给我看。起初我还以为有数学的问题要跟我讨论，翻开一看才知道，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他写的诗，填的词。

　　“哇噻……”我一页一页的翻下去，越看越是喜欢。

　　“你拿回宿舍看吧，看完后别忘了把感想告诉我。”

　　“可以吗？我真的可以拿回去看吗？”我激动得有点儿中奖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时的确反应过度了。不就是一本诗集么？难道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嗯，不过是本诗集罢了……

　　我花了一整个晚上。在床上躺不了多久就忍不住爬起来再读，再看，再琢磨，边读边跟自己笑，一遍又一遍的……反反复复的折腾了好几次才算勉强睡下……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有几句已经不知不觉牢牢的刻在了心版上。

　　婉辞细诉暖梦间
　　夜凉初醒
　　辗转再难眠
　　凭栏遥想海岸边
　　明眸如水水如天
　　……

　　《蝶恋花》……这就是《蝶恋花》吗？

　　明眸如水水如天……如水……如天……

　　按捺不住那一刻的心血来潮，我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如梦令”三个字，这是我记忆中最简单，也是我唯一学过的词牌。

　　常忆当时年幼
　　争采青梅来嗅
　　懵懂不知情
　　临别泪挥衣袖
　　把酒把酒
　　梦里人儿依旧

　　就这样，我生平第一阕词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完成了。

　　我读着自己的“如梦令”，又翻回海的“蝶恋花”，立刻觉得在遣词用字上差了一大截，自叹弗如啊……

　　那天，我没有把诗集还给海，第二天也没有。我心里打的算盘是，能拖一天是一天。虽然我大可以把整本诗集复印后收藏起来，但将他亲笔写的东西捧在手里的感觉就是要命的好，所以，我舍不得还……直到他亲自追来宿舍讨了回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本诗集其实是海的爱情手札。每一首诗，每一阕词，都是为同一个人而作。他甚至在字里行间嵌入了她的名字——婉……

　　毕业的前一个月，我从别的朋友那儿得知，他们分手了。是她提出的，理由只有一个——感觉变了，无缘再续。

　　也是在那时候，我又一次看到了海的诗集。

　　之前的浪漫婉约仍在，不同的是，后面多了十好几页或长或短的伤情悲秋，充满了青涩与枯黄掺和的味道……不像他的风格，这样的他不再是我知道的海了！

　　气恼之余，我模仿他当初的格律填了一阕“蝶恋花”在自己的日记里——

　　海潮尽诉奈悲欢
　　逐云奔月
　　乍冷夜难眠
　　辗转凭栏遥望远
　　相思苦短忆旧颜

　　男儿有泪不轻弹
　　万里情怀
　　遗怨又何堪
　　心中犹念佳辞婉
　　怎得明朝望云端

　　写完后，我犹豫了，不晓得该不该拿给他看。

　　那时候，我还不肯承认自己对海的喜欢和依赖早已超出了好朋友的程度。被凡拒绝的阴影多多少少还留了些在心的深处，人们通常称之为“自我保护意识”。因此，在海的面前，我始终是一副轻松快乐不掺任何杂质的笑脸。我成功的瞒过了他，也瞒过了自己……直到那一天。

　　海的电话，我很早就有了，但因为每一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缘故，始终也没什么机会打给他。换句话，我是没理由，也可以说没借口，事实上，也从来没想到过。

　　一个颇有些难度的高等数学测验后，我呆呆的瞧着自己头一次亮红灯的考卷，把自己反锁在小小的宿舍房间里。沮丧，迷失，不甘和怨忿，在那个闷热没有星星的晚上同时光顾了我，毫不留情的啃噬着我看似坚强的心和包裹在外面的自尊。想找人说话，诉苦，发泄，寻求慰籍……可宿舍里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在众人眼中，我是自信而不倒的象征，也是学弟学妹们在心中暗自效仿崇拜的对象。这样一个我，该如何度过这样一个艰难的时刻？一念之间，我翻出了海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我哭了。

　　“什么也别问，让我哭个够先。”我如是说。接下去的五分钟里，他真的什么也没说，就那么静静的听我哭。等到我断断续续的哭声渐渐弱下来后，他开始给我讲故事，一个他朋友的故事，一个关于压力，经验，取舍，和人生观的故事。他讲，我听……

　　“相信我，你绝对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子。”他最后总结似的说。

　　我笑了。仍留在脸上的泪痕也忘了擦。

　　放下电话后，我告诉自己，你是真的爱上他了。

　　缘分这东西真是怪。本以为明了自己的感情后再见到海的时候会尴尬，至少也该有些不一样的脸红心跳什么的……可是没有。我们还是跟往常一样在学校里打照面，碰到了就一起吃个饭，聊个天，上课的时候有时候坐在一起，有时候不坐在一起，偶尔通个电话，谈功课讲笑话发牢骚……一切都和过去一样……自然。

　　这是种什么样的感情呢？我从没怀疑过自己的笃定。一秒的心动可以融化一生，我相信。但是，我不急着告诉他，因为这样的感觉……还不坏。说朦胧也好，说暧昧也罢，我贪婪的享受着一种隐藏在灰蓝色天空里流云暗涌的美丽，不能自拔。

　　时间是个调皮的孩子，总在不经意的时候从你身边悄悄溜过。待你察觉后急急伸手去捉，握进掌心的，只剩下一捧金色的尘埃。

　　有遗憾，但是谈不上后悔吧，我想……

　　三月是新加坡一年当中最热的十二个月之一。在家舒舒服服的过了四年来头一个象样的春节后，我乘着向南的季候风回到了这个热带小岛。

　　因为已经毕业，我不能再住华中宿舍。回新之前就和几个朋友商量好，大家一同租房，过一段大学前夕的半独立生活。

　　我们找的房子是位于蔡厝港地铁站附近的一套四房式组屋，除了主人房和客厅外，我们五个人分摊了另外两间卧室的房租——每人每月两百元，家具一应俱全，伙食自理。由于我比另外四人迟了三天搬进去，唯一剩下来的一个上铺位置自然就当仁不让的归我了。不是很利索的爬上去后，我并未告诉同住的室友，那其实是我第一次睡在距离地面六十公分以上的地方。

　　安顿下来后，我立刻和海取得了联系。

　　我们见面，吃饭，逛漫画店，聊这三个月里彼此没写在信上的零星片段……然后，海告诉我——他要走了。

　　“什么时候决定的？”

　　“考试之前已有打算，拿到成绩后就决定了……我申请了XX基金的奖学金。”

　　“通过了？”

　　“嗯，美国西北大学。”

　　“……祝贺你。”

　　我还能说什么呢？留他的话，我说不出口；喜欢他的心情，亦埋回了原来的地方。我承认，那一刻，我是个懦夫。

　　喜欢一个人，就不要给他负担。我给了自己这样一个逃避现实的借口，然后继续融洽的维系着与海之间“老朋友”式的往来。可事实上，我开始越来越珍惜我们独处的每一分钟。毕竟，只剩下四个月了……

　　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听他诉说和婉之间的点点滴滴。可能也是因为要离去的关系，我们聊天的话题总是一不小心就扯到他的感情上——除了为她而作的诗，还有他画的画（她的肖像），折的纸鹤（整整一千只），以及遍布在他房间每一处的回忆——很美，很甜蜜，很珍贵……我看在眼里，心里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你会回来吗？”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对答案已有预感，但仍是避免不了一些小小的奢望。

　　“回来看看，有可能。回来落脚，要看我能不能忘记……”

　　我明白他说的。这是个伤心的地方，能了无牵挂的走，也是种幸福吧？

　　“保持联络？”

　　“保持联络。”

　　海离去的日子，我没去机场送他，只提前一天打了通电话。得知已经有一帮兄弟要送他上飞机后，我更庆幸自己做了个明智的选择——是的，不要让我们的分离过于正式……

　　那时候，我已经进入大学快一个月了。我用假期打工赚的钱给自己添了台笔记本电脑，开始一天一封的发电子邮件给他。有时候是短短几行字，有时候是我从网上看到的漂亮图片……海的回信很有规律，每星期回一封，而且总是在礼拜一。尽管如此，我还是乐于日复一日的持续着这种“七比一”的交集。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用刻有他名字的笔写日记，摸着手腕上的猫眼石入梦，更多时候，我会翻开初院毕业时他留给我的临别赠言——

　　“……似乎如此多位留下字句的朋友里只有我有资格称呼你一声‘妹子’，在不小心看完前面的多篇感言后至少现在提笔时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传统的华人有个习惯便是看人先看名字。人常说‘人如其名’，我虽然对这种理论的准确程度持保留态度，但至少它于你的情况是十分相符的。

　　“早在小学时代，我印象中的M小姐便已在学业、性格、甚至嬉闹各方面显示出了‘火’字。虽然我一直无法理解你这种永不倦懈的热情到底是因为营养过盛还是心智不全，但至少自己很庆幸你当年泼过我的是一杯水而不是一盆火。

　　“中学时代，你学业方面的‘火’气与热情也如日中天……这把火糊里糊涂烧到了新加坡，却似乎在煦暖的热带季风里渐渐沉淀成了温柔、润朗得多的日光。

　　“于是宿舍里真正的小妹们也糊里糊涂的把这种饱含母性的光芒认作崇敬依靠的方向，所以虽然很想凝望你壮硕的背影呼唤一声母亲但还是在那片有些钢铁味道的牙嘴面前改口叫了大姐。这个由‘暴戾’到‘坚强’的巨大转变也许便是你由‘火’到‘日’的转变吧。

　　“我相信人格的发展与健全是分阶段的，这与年龄增长大体扯不上什么关系，但与环境的变迁，经历的积累是分不开的。

　　“异乡求学，其艰苦程度我是真正可以理解的，但人生的走向永远都分岔在困难面前。在压力与诱惑下你还是依然大踏步的走着，这，便是我觉得最可贵的地方。

　　“往往坚强好胜的人都是有颗火热的心的，因为目标、价值观明确的人待人会比较真诚。这是个与才华能力有些许矛盾的品德但却是更令人敬佩的。无论在怎样的生活模式里，真诚永远为自己，为他人保留着一片纯净、温暖的天空。在不断遭受世故污染的岁月里这样一份执著真的是很令人羡慕的。

　　“我很喜欢我们毫不拖泥带水的交情。这在经历了太多敷衍、纷扰的各种感情后是份很让人轻快的感觉……

　　“我们都是无法估计自己前途的人，所以在分别的时候更容易伤感。读了扉页的《江城子》，挺喜欢，也随便和了一阕，算作别赠吧。

　　《阳关》又响暮城东
　　冷星空送别风
　　纷飞行雍
　　只影没孤鸿
　　楼中惊起书声梦
　　雨窗外水烟蒙

　　海，九八年十月。”

　　（附：毕业留言册扉页《江城子》——

　　行至天涯思无穷
　　既相逢又匆匆
　　携手同行
　　相伴看人生
　　红尘慨叹得知己
　　情难舍比心同

　　——送给我最珍视的朋友们）

　　两三个月后，我认识了G。和G的故事就不细说了，一切都写在《留在上个世纪的回忆》里面。

　　至于我和海的故事……也许，我们之间根本不曾有过什么“故事”。毕竟，人是会成长的。是悲哀，也是幸运。当我又一次看向天空的时候，我学会了对回忆微笑。至少，那一瞬间，我是快乐的。